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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古炉村的人集体撵走了狼,狼把一道道白色的稀屎淋在河滩地上的渠沿上,然后窜过屹岬岭脚。而就在中午,跟后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里有人正用米换包谷,拿包谷的是南山人,好像这人头一天就来的,夜里还住在小木屋,而拿米的有下河湾的,也有西川村的。他们刚用秤称米,护院一脚踏进去,说:好呀,真有黑市呀!南山人和下河湾、西川村的人全吓慌了,要跑,霸槽堵在门口,就说:谁黑市啦,谁?护院说:逮了个正着,还嘴硬?!去夺粮布袋,霸槽说:你干啥?这是我家粮食。护院说:你有这多粮食?粮布袋没夺过来,夺过了秤,就把秤杆在腿面上折,折了一下,没折断。霸槽说:你折,你要敢把秤折断了,我就拧断你脖子!护院说:霸槽,我告诉你,你在这儿搞黑市村人已经发觉很久了,我今日来是支书和队长让来的,让我来侦察哩,没想……霸槽扑上去夺秤,一下子把护院推倒在地上。护院大声喊:你打我?你打我?!霸槽没理他,让南山人和下河湾、西川村的人赶快走。他们一哄走了。护院抓住霸槽,说:你让他们走了?!又喊着:打人啦,霸槽打人啦!霸槽说:你再喊一声?护院不喊了,说:我奉命来的,你放了人,让我回去怎么交待?你跟我去见支书和队长!霸槽说:见就见,他支书队长吃人呀?!

  两人走进村,到了三岔子巷里,前后没有人,霸槽突然把护院推靠在一家院墙上,啪啪扇了两个耳光。护院没防顾,脸被扇得通红,人倒愣了,竟没有出声。霸槽说:我刚才没打你,你叫喊我打了你,我得把你的话搁住。护院再也没敢喊叫,看着霸槽大摇大摆回家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村人好多人端了碗在巷道里吃,满盆声张着要取缔小木屋的黑市,吃饭的人有放下碗的,也有仍端着碗的,哄哄着,就跟了满盆走,要去看热闹。满盆在小木屋警告霸槽:必须停止黑市交易,如果再发现还在交易粮食,古炉村就上报洛镇公社,公社要开会批判你那是公社的事,公安局要拘留你那也是公安局的事,而古炉村就拆掉这小木屋!霸槽当然不服,拿脚踢门扇,吼:你拆吧,你队长牛×,把我这骨头架子也拆了!门扇被踢出了一个洞,一只脚从洞里穿过,人站不稳,跌在地上,又撞倒了门口石桌上的茶水罐子,茶水罐子晃起来。围观的人看见罐子在晃,说:罐子,罐子!却没人去扶,霸槽也不扶,罐子掉下来碎了。霸槽说:这罐子总有一天你要付出代价的!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你在不在?狗尿苔在人群背后说:在哩!霸槽说:你把支书叫来!去叫支书!

  狗尿苔是进村去找支书,支书在自家院子里正让老顺剃头刮脸,他脸上的松皮多,老顺拉着上嘴唇像拉着一节橡皮,半个脸都拉到了一边。狗尿苔把小木屋里的事说了一遍,支书让老顺去备刀刃,说:满盆是我让去的。狗尿苔说:在南山里可以换包谷,咋在小木屋换不成?支书说:南山不是古炉村,我管不着,要换到南山换去,古炉村里不能有资本主义,尾巴都不能有!狗尿苔说:那为啥?支书说:为啥?你早上撵狼了没?狗尿苔说:我没。支书说:见了狼该不该灭?该灭!咱能不能把狼彻底灭掉?灭不掉!既然狼该灭又灭不掉,那狼经过古炉了,咱只保证狼不进咱村,撵出村界就是了。你去给霸槽说,眼睛亮了就乖乖钉他的鞋,别给我惹事添麻烦!去,就给他这么说,照我的话说!

  狗尿苔不敢原话照说,干脆,他也就没去小木屋。

  只是到了傍晚,心里毕竟放不下,又去了小木屋,老远听见小木屋里有人在吵架,好像是霸槽和杏开,心想,白天里满盆和霸槽致了气,杏开怎么就来了?狗尿苔就寻地方要把自己藏起来,路畔里没有树,草也枯了,几根干茎在风里摇着铜音,他就躺在了路沟里,躺着如一块石头。狗尿苔听到了霸槽在骂天骂地,叫嚷着他生不逢时,咋现在没有地主恶霸呀,要是旧社会,他就拉一竿枪上山当土匪去!咋现在不打仗吗,要是战争年代,他肯定是英雄,由战士当上班长,由班长当上连长,当团长营长师长军长的。现在古炉村在亏他,支书和队长在亏他!他说他在公路上处理了多起交通事故,光收尸用过他三张草席,而支书队长几时遭车祸呀?如果遭了车祸,他只过去拿半张烂席盖盖,别的啥事都不理。杏开当然不爱听这话,说你骂别人我不管骂我大我就恼呀!狗尿苔在心里说:只是恼呀?他霸槽说那样的毒话,应该拧他的嘴!但是,杏开拧没拧霸槽的嘴,狗尿苔不知道,而杏开后来是和霸槽吵开的,霸槽又在骂起了杏开,一阵哐哩哐哩响,似乎在拉扯着,撞倒了凳子,那走扇子门呼地拉开了,又咣地合起来,再是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狗尿苔感觉自己的脸都火辣辣地疼了,他不清楚是霸槽扇了杏开的耳光还是杏开扇了霸槽的耳光,抬起头往小木屋门口看,天已经模糊得像抹了锅底灰,霸槽和杏开就站在小木屋门口。两人面对面站着,站得那么近,霸槽个子高,比杏开高出一大截,但杏开的头发扬着,一动不动。可以肯定,是霸槽扇了杏开的耳光,而杏开竟然没叫喊也没动,还把脸伸给了霸槽:你打!你打!狗尿苔差不多要从地沟里扑出来,狗日的霸槽,你敢打杏开?杏开是你打的?他同时听见夜地里所有的东西,蒿草,土堰,土堰上爬出来的蚯蚓,河里的水,石头,昂嗤鱼,以及在远处逃窜的一只野兔正跑着站住了,回过头,全都在愤怒地声讨着霸槽。但杏开怎么不还手呢,怎么不走开呢,就那样让霸槽打吗?狗尿苔平日对杏开说话,杏开总是呛他或鄙视他,而霸槽这样对待她,她却不还手也不走开,狗尿苔就觉得世事不公平也难以理解了。那就打吧,果然霸槽又扇了一个耳光,杏开依然仰着头不吭不动,霸槽再次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空气里传动着紧促的粗壮的呼吸声。狗尿苔从地沟里慢慢爬起来,霜潮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一定是结了一层白了,手脚僵硬,但他没有走近小木屋,而悄无声地向村里走去。夜色给了狗尿苔一身皂衣,他的离去霸槽和杏开都没发觉,那一丛草拉了一下他的裤管,他在心里说:打了也好,打了他们就不在一起了。

  巷道里有人在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头,为王的出门来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是满盆!满盆还会唱两句,这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他叫了声:满盆哥!满盆没有理他,站在一个厕所外的尿池子边掏尿。他又叫:队长!叫了队长,满盆还是不理他。狗尿苔也站到了尿池子边掏尿。狗尿苔说:你尿哩!满盆的一股子尿水在尿池里哗哗响。狗尿苔说:你摇哩!满盆收了东西系裤子,粗声说:黑漆半夜的少给我胡走乱说!扭身就走了。狗尿苔落个烧脸,原本要把霸槽和杏开闹翻的事告知给满盆,哼,也不告知了。

  第二天,马勺娘下葬。埋人是没啥看头的,这些年古炉村死的人多了,但狗尿苔稀罕的是能有响器班来吹打,再是吃一顿好饭。下河湾有个响器班,请一次十元钱,按规程去请的都是嫁出去的女,而马勺姐去年家里着了火,烧毁了三间房,日子一直翻不过身,她没有去请响器班。村人就骂马勺姐不孝顺,狗尿苔也骂马勺姐不孝顺,就只有盼着亡人赶快埋了吃饭。

  终于开始坐席了,上房屋摆了一张桌子,八个椅子,那也是马勺家仅有的家具,是支书、队长和几个老者坐的。其余的人没有桌子,就在院子里把笸篮翻过来放碟子碗,笸篮也就三个,两个还是从隔壁借的,便把柜盖卸下来安一席,把簸箕拿来安一席,还不够,秃子金说:取炭槽来!狗尿苔立即去厨房灶口拣了块炭槽。秃子金说:没坐的都过来,我给你们画个桌子,要圆的还是要方的?顶针、田芽说:要圆的,圆桌子坐的人多。狗尿苔说:要方的!秃子金圆桌没画,改画成方的,却给狗尿苔说:你在这儿干啥?狗尿苔说:坐席呀。秃子金说:你没抬棺又没拱墓,坐的啥席?狗尿苔说:我到隔壁借的笸筐,我给灶房里抱的柴禾!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高声在院里宣布:马勺家日子紧巴,院子小安席少,各家来一个代表,大家都照看着,是贫下中农的先入席啊!狗尿苔就来气了,伸脚把画好的方桌抹没了。秃子金说:你干啥,干啥?狗尿苔说:是我拿的炭槽子!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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