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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菊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地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干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黄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地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浓烟里,办公楼二层的一间窗子被哐啷推开,苏红出现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土匪?蔡老黑,你听着,这犯罪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院子里立时静下来,拿东西的把东西放下,仰了头往楼上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厂里还敢有人,而且竟是苏红!蔡老黑跳起来,骂道:“我负你婊子的屄!王文龙呢,你让他给高老庄人说话么,犯罪,谁在犯罪,是谁在掠夺高老庄资源,是谁在以钱行贿钱权交易,是谁在敛财暴富制造贫困,是谁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厂!是地板厂的王文龙和你苏红!”苏红说:“你蔡老黑别煽动群众,你有理你和厂长去说,你领人在厂里打砸抢算什么能耐?打砸抢分子么,暴徒么,黑社会么!”蔡老黑冷笑了几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来见他,他却不敢见我么!他溜了,他有理溜什么?!”蔡老黑举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里就起了一阵哄笑声。苏红说:“王文龙怕了你?!可地板厂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龙走了,还有我哩!”蔡老黑说:“好么,苏红见过世面,千人万人的男人都经见了,苏红是英雄!你下来么,你怎不下来?!”窗口上的苏红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一层的门被打开,看得见里边纵纵横横的曾用来顶门的木头,苏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西夏佩服了苏红,她以为蔡老黑这么激将,苏红是不会单身走下来的,但苏红却走下来了,她穿的一件红色的套裙是那样鲜亮和得体,头梳得一丝不乱,画了眉,涂了唇膏,那双高跟皮鞋噔噔作响。蔡老黑也明显地愣了一下,举止有些失态,竟转了身对那群人说:“把死人抬过来,让苏红说王文龙是哪一个办公室,他人跑了,尸体就停在他的老板桌上!”人群就骚乱起来,抬尸体的抬尸体,但更多地站在了苏红面前,眼里射着凶光,口里喷着热气。苏红却厉声说道:“修子呢?修子!”修子披头散发站在死人的门板边,她红着眼,说:“叫我咋呀,有屁就放么!”苏红说:“背梁是不是你男人,他人都死了,你还忍心让别人这么折腾他?!”修子说:“我这是为背梁报仇哩,事情不解决,尸体就停在厂长办公室!”苏红说:“怎么没解决?解决的条件即便你不满意,还有镇上县上的政府的,这么抬尸闹事,放火砸厂,这是旧社会还是文化大革命?你那脑子呢,就那么容易让人把你当枪使?!”苏红说得残火,旁边的人就躁起来:“谁把修子当枪使了?你把话说明白!”苏红说:“想当婊子就不要去立牌坊,是谁谁心里清楚!”蔡老黑说:“呀呀,她还说婊子,谁是婊子?你是婊子!你是怎么在省城挣的钱,你又怎么当的副厂长,你靠什么,靠你那二指宽一溜子屄嘛,你个卖屄的货!”西夏听蔡老黑说出恶心话来,心里就极端反感,她拨着人往里挤,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群一下子乱了,是苏红一下子扑过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脸,蔡老黑就势煽了苏红一个耳光,苏红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两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声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动手!”这一叫,人群皆惊了一下,蔡老黑看见了西夏,他说:“我要打她,十个她也没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竟往厂大门外走。而苏红哪里就让他这么走脱,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过蔡老黑,蔡老黑还在走,她就被拖倒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粮食。这么拖了十多米,苏红的裙子就拥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群就又哄哄起来,西夏才要近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见了那个长头发瘦脸的男人伸手在苏红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说:“瞧这婊子的肉,她就靠这一身肉挣钱哩!”便有七只手过去在那肚子上摸,并有人拉住了苏红的裙裤,这一拉,无数的手都去拉,裙裤被拉扯了,苏红裸了下身还在地上被拖着,终于她手松下来,浑身蜷卧在院中。西夏不顾了一切冲过去,捡起了那已破的裙裤盖住了苏红,发了疯地叫道:“谁要再来动她一指头,我今天就和谁拼了!滚开!滚开!都滚开!”说完,竟眼睛发白,身子软下去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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