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高老庄 | 上页 下页
九四


  石头舅家是三间土坯屋,院门完整,三面院墙却倒了两面,一朵纸做的白花就挂在院门脑上,几十人乱哄哄拥在那里。西夏过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横死的人,尸体是不能进屋的,一张草席盖着石头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席也短得可怜,背梁的双脚就盖不住,一只脚上没了鞋,一只脚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后跟磨去了半边儿。门板上缚着一只大白公鸡,扑扑啦啦搧翅膀,草席上苍蝇就一群飞起来,又一群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头发乱得像个栗子包,坐在台阶上和三四个人说什么,说上一阵儿就哇哇地哭,被人劝住了,又挥着手开始争执,接着又哭。与修子说话的有蔡老黑,顺善,还有一个似乎是地板厂的人,西夏见过他和苏红在一起过,但叫什么,她不知道。那边几个人又说又吵又哭的,院子里围观的人就说什么话的都有,工厂里的那个人就说:“咱几个到屋里去说吧。”站起来进了堂屋后,又把门哐啷关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门口拿耳窃听。这时候,夕阳已经坐在租甲岭上,最后的一道光抹在院门楼上,一个人就红膛膛着脸走进来,提了一大包衣服,几个老太太便接了,当下解开抖落,是一顶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领衬衫,一件印着暗色铜钱纹的丝绸小棉袄,一件紫色长袍,一条白衬裤,一条棉裤,一双浅帮白底黑面布鞋,一双高腰袜子,两条裤管扎带,一枚系着红头绳的铁质内方外圆的清朝钱,一只四指长短的青玉做成的长形猪。老太太们说:“还好,还好,玉贵倒会买的。鼻塞耳塞和肛塞买了没有?”叫做玉贵的说“买了。”掏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五块小玉石,老太太们说“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么。”玉贵说:“可以了,背梁一辈子也没见过玉的。好玉贵得很哩!”一个老太太就说:“将就着也行,这号事和盖房一样,没个穷尽的。骥林他娘,人呢?”骥林娘在她身后说:“在这。”老太太说:“你给剃头吧,水烧了没有?”有人在厨房门口应道:“烧了。”骥林娘手里早拿了一把剃头刀子,在门栓上备了备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热水端来。蔡老黑从堂屋出来,说:“先不要给剃头换衣裳的,事情没谈妥,人就不要动!”骥林娘说:“事情归事情,人一死都得剃头洗身换衣裳的,总不能让背梁一身旧衣服上阴间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唇,闷了一会儿,说:“那也行。”有人就间:“谈得怎么样吗?”蔡老黑说:“正较劲哩,姓方的再不松口,就不和他谈了,直接让他们厂长来,反正不达成目的人就不埋!双成呢,让双成搭灵棚么,没席没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该买的啥都买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时村人把他不当回事儿,死了就给他最后红红火火过一场事!”说毕,和斜眼子双成嘀嘀咕咕了一阵儿,然后推门又进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刷刷刷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广碑各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话就说背梁还欠她一元五角钱呢,现在死口无对了!啥号子人吗?!”西夏说:“背梁是给厂里做工死的,可我听我娘说过,他并不在厂里上班呀?”香香说:“他要力气没力气,笨手笨脚,又一副坏脾气,厂里才不肯收他当工人哩!今日随厂里的卡车去山上运木头,原本去装车的是福民四个人,可福民临走时家里猪病了,才让他顶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开出的路,前几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冲下来,路面就里头高外边低越发难走。装了车,做小工的一个机灵先坐在了驾驶室,另两个爬上车站在车箱前左右箱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里的,儿个人故意不让他搭车就把车发动了要走,车开时他在地上拉屎哩,见车开动,提了裤子就撵,当然是车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车的后箱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头上。他得意哩,还说:‘不让我坐,你们以为我坐不上来吗?’就吼了两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献,十个周仁命难全,周仁若把嫂献了,周仁不是人肏的!车过了一条沟,顺沟道走了一气,就开始翻青枫坡,路边是有个浸水泉的,水从石缝里长年往出浸,那里就有盆子大一个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饮的。车吭吭吩咏翻上坡,前边突然有一块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挡路,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车身一颠,背梁就从车上弹到了坎楞上,从坎楞上又滚下来,恰好头朝下窝在水潭里。他被弹下去,司机不知道,车箱角的人也不知道,还说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驴叫唤!’车开到厂里,发现车上没了背梁,几个人就慌了,沿路寻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里淹死了。那是多点儿水么,脚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听得浑身发冷,又觉得不可思议,站起来见骥林娘已剃完了头,剥下旧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脱不下来,费了半天劲脱下来了,一边洗一边说:“人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命里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记起石头说过他舅下海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梦,要去那衣口袋里看看有没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钱,但她没有去,也没有说出口。擦洗了身子,换新衣,裤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么也穿不上,两条胳膊如棍子一样撑着,骥林娘用热水敷那胳膊时,搓了半会儿,仍不见软,就拿了一条白布,挽了套儿,一头套在死人脖子,一头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来,然后先穿两个袖子,再把衣服翻过头顶从后边拉下去,总算穿好了。西夏从未见过这样穿衣,在套白布绳的时候,她看见那死人的脸贴住了骥林娘的脸,而死人口里竟有水流出来,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还说:“这死鬼,我给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边有人说:“婶子,他把你衣服弄脏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骥林娘说:“我欠他娘的头!”旁边人就低低地笑,说:“是这样吧,把他衣服赔你,拿回去纳鞋底!”骥林娘说:“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小烟斗,一包烟末,一个挖耳朵勺子,还有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怜他早上去的时候,没买着吃一碗馄饨哩。”西夏哇地一声就哭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