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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在南驴伯的坟上,工匠是茶坊镇的人,也有高老庄的人,但帮工全部是高老庄的,庆来被抓去关了一天,子路只好在那里招呼。高老庄的工匠和帮工很庆幸他们没有参与毁林事件,估计着被抓去的人谁可能判三年,谁可能判一年,谁可能监外执行,这多半天里都很卖力,吸烟的时候就把烟吸得一点不从口里鼻里漏,唠叨坐牢是不怕的,最怕是坐了牢不能吸烟。但半下午被抓去的人突然放了,他们似乎觉得有些遗憾,议论着谁谁并没有把砍伐的木头全部交出来,就埋怨他们来修墓了错过了一场好事,干活也不大出力了。直到天黑回来吃饭,庆来来了,子路叙说了坟上的议论,庆来说:“你明日歇着,我去招呼,咱是掏钱雇工的又不是请爷哩,谁不好好干重换人么,能出力的人有的是!”子路忙劝他不要发火,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庆来说:“我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哩!”他就端了饭碗过去说:“石祥,你以为错过了一场好事吗,我坐了多半天黑房子,还得罚三百元,你小子沾了我伯的光了,要是不修墓,这二十人中有你就没有我,听说你好吃好喝着还撂风凉话呢?”那个叫石祥的赶忙说:“哪里说风凉话了?给南驴伯修墓哩,甭说罚三百元,就是去白领三百元我也是不去的!”庆来说:“那好,明日墓上还缺几百砖,一早起来你和我一块儿去窑上往回担!”石祥说:“雇一辆拖拉机拉么。”庆来说:“几百块砖用得着拖拉机,咱担!”石祥说:“那墓修好了,我睡进去得了!”众人就笑,说:“累不死你的!”石祥说:“要是累不死也得多吃些饭吧,那我就去盛第三碗面啊!”

  第二天,墓地里将砖墓全拱了起来,只剩下修饰墓门面了。这一天,太阳坡划分给了各村各户,残留下来的小树被主人们点了数,在这家与那家的地畔上,又分别在树上系了红绳儿或刮出一点儿皮用红油漆标了号。迷胡叔自然是失业了,自然再也拿不上那每月十几元的护林费了,他夹着胡琴来到了墓地,说他也为南驴伯的新屋建设出点儿力呀,就坐在墓边拉胡琴,咿咿呀呀唱那“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唱着唱着就骂顺善是他的敌人,给子路诉冤枉。

  晚上吃毕了饭,商量明日墓上的事,修饰墓门面只能留下能画的张师傅,别的工匠和帮工就得辞退,庆来因要陪张师傅去镇上商店去买颜料先走了,子路就给那些辞退的人算工钱。但这些人却要求加钱,理由是施工中赶得紧,原本是七天的活四天就完了,人出了多大的力,而茶饭不好,烟供得少,酒也只喝了三次。子路就生气了,说你们在家都吃什么了,顿顿米饭蒸馍又炒四个菜还不可以吗?那个摔断木尺的工匠就说墓穴的风水硬,把他的木尺都摔断了,风水硬肯定对修墓人不好,这些自认倒霉,但总得赔偿他的木尺呀!子路觉得这有些欺负人,偏不给赔偿,工匠们就红脸吵起来,还是西夏来掏出二十元钱交给了那人,西夏说:“尺子值多少钱你不用找了!”那工匠偏从口袋掏出二角钱来放在地上,说:“我是穷人,可我不多要你们一分的!”为这事,子路着了一口闷气,回到家叫喊心口疼。西夏就数落他太小气,一个大教授了为那二十元钱吵吵嚷嚷值不值?子路说:“你不了解农民!”西夏说:“我了解你!”两人也恼起来。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西夏又做了一个梦,醒来还清楚地记得,她吃惊的是梦见了石头的舅舅背梁,背梁是辱骂过她的,但背梁在梦里却向她赔不是,她看见背梁猥猥琐琐的样子,一边擦鼻涕一边说:“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吧,我拿钱赎我的错。就从身上掏出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要给她,她说不要不要,几乎有些生气了。梦到这里,西夏就醒了,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记得清楚,而且那钱都是纸票,油腻腻地发软。这是噩梦还是好梦,西夏想给子路说说,如果是噩梦,让他能转告背梁小心才是,可西夏见子路眉头紧锁的烦恼样子,也担心他听了说她是故意要提说关于菊娃的事来怄他的,便没说出口。梳了头,换了脏衣泡在盆里,她懒得立即洗,翻弄了一阵儿抄录的碑文和那些画像砖,要往太壶寺看那壁画去,就问石头你去呀不去,要去姨把你推上。石头才画了一张牛的画,牛却是在屋顶上走的,而且牛肚里还有一个小牛。娘就指责石头要画就好好画,谁见过牛上屋顶的,牛角这么长,是公牛,公牛肚里怎么有小牛?石头不服,说奶眼睛不好,没看见他在牛的腿上画有仙鹤吗,仙鹤能飞,腿上有仙鹤了,牛愿意飞到哪儿就能飞到哪儿!说:“奶你不懂,你问我姨!”娘说:“你姨和你都是烂脑子!”西夏就笑了笑,只是说:“石头跟姨去不?”石头现在是跟西夏已亲近许多了,他把姨字咬得重重的,但石头不去,说:“街上能碰着我舅的。”西夏觉得石头也突然说出他的舅,会不会与自己的梦有什么关联?就问:“碰上你舅?”石头说:“我舅要去海里呀!”西夏就觉得孩子毕竟是孩子,说着说着就胡说了,山地里哪里有海?背梁也不是去东南沿海发达地区去做生意的角儿!她说:“你舅怕是在镇街上买海碗呀!”自个儿往镇街去。到镇街口了,却又担心如果真的在街上碰着背梁了怎么办,索性先不去太壶寺,绕了街后的一条便道倒端端向菊娃租赁的那三间门面房来。

  门面房里,已经卖起了杂货,除过烟酒酱醋、瓷碗铁锅,拖把扫帚、木勺塑料桶外,更多的是收购麻绳,菊娃没在这里坐店,雇的是两个姑娘,两个姑娘正在柜台上玩跳棋,瞧西夏过来,也是认识的,笑吟吟地问吃了没有,却拿过凳子让坐。西夏笑道:“我没吃的,能给我吃什么吗?”两个姑娘就笑起来,说:“都是这么问候的……省城里现在怎么问候人?”西夏说:“哎哟,瘦啦?!”两个姑娘就俯在柜台上,低声说:“西夏嫂,那些减肥药真的顶用吗?”西夏说:“你俩倒用得着减肥?任何减肥都是不让你好好吃饭的,吃了药恐怕就没现在的红润劲了!”一个姑娘说:“我们还红润呀,刚才老黑叔还在说高老庄的柿子是涩涩,核桃是隔隔,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西夏的头顶被什么轻轻打了一下,用手抹了,才要说话,又觉得打了一下,仰头一看,二楼的窗沿上一个人头,正拿瓜子儿掷她呢。西夏叫道:“蔡老黑,你说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你咋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高老庄的男人,前崖颅后马勺,歪瓜裂枣,鸡胸驼背,腰长腿短,锉子,矮子,半截子,猪八戒!”蔡老黑说:“你骂么,高老庄就算是猪八戒的故乡,缺啥补啥,才找高脚女人哩!”西夏就拔脚从那窄窄的门道跑去,要登梯上楼讨伐蔡老黑的。用绳拴在楼梯下的狗被突如其来的旋风惊得失声,待西夏已跑上楼梯了,汪汪叫起来,而西夏也后悔起自己不该这么嚣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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