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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惊地在问:“你昨晚到哪儿去了?”西夏说:“在你身边睡着哩。”子路说:“衣服脏成这样,你也去砍树了?你给咱砍了个什么树回来?”西夏说:“在院子的台阶上靠着呢。”子路跑出去,拿回来一个木棍儿,说:“我要是还是农民,我昨晚能弄回来个屋大梁呢!”西夏说:“你背了一夜炕面土坯也够累的!”子路说:“你嘲笑我呢?我在农村的时候,是没有别人有气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你要是农村妇女,过日子肯定是没底儿的匣匣。”西夏说:“可我不是农村妇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说:“当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当强盗了,这是一个毁林事件,政府绝不会不管的,要查起来,查到你也去了,看你还有脸皮没?!”西夏说:“没脸皮了,我贴个脸皮招领广告去!”一家人起来,洗脸,梳头,洒地扫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却返回来,砰地就关了院门,说:“镇长和派出所所长在村里收缴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么多树,土场子那儿堆得像小山一样!”西夏一听,就要开门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儿去?”西夏说:“我去看看。”子路说:“今日哪儿也不能去!”西夏撅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里,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外边的动静。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着听见隔壁的院子里,狗锁在说:“我就弄了这一根,我知道不对。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来是后半夜了,我看见人家都去了,我不去,还怕人家说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说:“就这一根?鬼信的,你狗锁能不去,过河屁股缝儿都夹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干了啥的,嗯?!”一阵挖土声。“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往大场上扛!”“我扛不动哩。”“扛不动?往回扛的时候你怎么扛得动?”“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俩给我抬了这根,又给他抬了……”“晨堂砍了几棵?”“这我不知道。”叭地一声。“你怎么打人?”“我还要捆了你哩!”石头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着耳朵在听着院外,说:“睡吧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不痛了。”石头不吭声了。院外有狗锁的媳妇竹青在求告,拉着哭腔。娘已经是很一会儿了,却问:“还痛吗,石头?”石头说:“不痛了。”娘奇怪:“怎么就不疼了?”石头更奇怪:“让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儿去了?”西夏斜过头来,看见了在樱桃树下有一只兔子,兔子没有杂毛,纯白如雪,眼睛红红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猫了腰去抓,她一扑,兔子一跳,怎么也抓不住。脱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欢地对娘和子路说:“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开,衫子下什么也没有。她说:“兔子呢?”她看见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嚷了一句:“没个正经!”西夏觉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见了兔子!子路还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卧屋给石头穿衣服去了,推开了那扇窗子,西夏看着那窗扇上的棂格,想:兔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娘在窗内训责着石头:“越长越没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头呢?手呢?”石头说:“谁的头,谁的手?”娘说:“这是你的头,你的手!”石头说:“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说是我的什么什么,那我真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头、手是我的一部分,那么剪指甲,铰头发,那便是将我的一部分丢了?!西夏说:“子路,你看见兔子了吗?”子路还是瞪了她,说:“发什么神经?!”西夏知道,她又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并不遗憾子路没有看见那只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对她的态度,索性哐啷把院门拉开,走了出来,她跟着村里许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场上。

  派出所的朱所长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脸上长着许多粉刺,黑色的帽带紧紧地系在下巴上,表情凶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枪,枪套的带子长长的,一走动枪同套子就拍打着屁股。他领着人从某一家的后院里,檐筐上,把偷砍的木头抬出来,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秆里,土里,牛圈的粪草里刨出木头,竟也把晨堂已经锯成一节一节的木头从尿窖子里捞上来。当然是晨堂亲自站在尿窖里捞的,浑身上下却沾了屎与尿的脏东西,他哭丧着脸说他错了,他受人影响了,朱所长用枪头戳他的脊梁,西夏真担心朱所长一不小心扳动扳机,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长说:“受影响,受谁的影响?”晨堂说:“这说得清吗?前年闹地震,头天晚上门环摇响,吓得人都不敢进屋,过了一天没动静了,才住了进去,可双鱼家的小儿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来啦!”说完了,晨堂还笑笑,那个赖劲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长没有笑,他用枪头又戳了晨堂的脊梁,晨堂这下再没话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朱所长就往土场上去了,两个警察又把晨堂拉起来,跟着朱所长走,西夏瞧见路上有一摊稀乎乎的牛粪,晨堂就踩上去,臭气哄地散开,苍蝇也飞了来,两个警察就放开了晨堂,让他自个儿走。土场上,站着了许多面如土色的人,在他们的身边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头。西夏看见了有秃子叔,有狗锁和他的婆娘竹青,有来正,还有牛坤和庆来,庆来拿着一片子锅盔在吃。朱所长在大声训话,夹杂着十分难听的骂,然后喝问谁还砍伐过林子,是自动交出来还是让挨家挨户去搜,如果不自动交出来而被搜出来,那么就轻者罚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里的木头扛来了,除过银秀的那个男人领了警察去那孔废弃的砖瓦窑里抬出了一棵大树,又叫嚷他是藏了两棵的怎么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个不要脸的又偷走了,西夏没有想到的是,主动交出木头的多是些老头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细椽,碾杆一类的小木头,三婶也把那根做檐笸用的小树干扛来了。迷胡叔是坐在木头堆前大声地哭,拿他的头在木头上撞,他检讨着自己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没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边,谁也不敢来的,为了集体的林业资源,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竹青却说:“迷胡叔你多亏喝醉了酒,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着什么,恐怕你被捆在树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说:“我死了也是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众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脸又铁青着,狗锁就啪地搧了竹青一个嘴巴,骂道:“你话这么多,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竹青的脸立时起了五道红印,她愣住了,众人连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饿狼一样扑着了狗锁,两人撕打开来,谁都想一下子把对方治服,却治不服,突然间狗锁就倒在地上,捂着交挡哎哟。众人一时骚乱叫道:“抓着屌蛋了!”朱所长大吼了一声,土场上立即安静下来,他要人们供出谁是这次哄抢事件的带头人,如果都不开口,就谁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说:“一定是顺善起的头,他是党员!”朱所长说:“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却又说:“不是顺善起头又是谁,他要陷害我哩!”又扑倒在木头上哭起来。

  一个警察已经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树木的大小粗细和件数,然后挨着让蘸了红油泥去按指印,他们大概觉得事情真有了严重性,先是说看见蝎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们才去的,后来就说看见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说看见他去才去的,争争吵吵,末了就对骂开来。而朱所长却坐了下来,开始把手枪部件拆开,又组装,再拆开,再组装,天太热了,大盖帽卸下来放在了木头上。西夏决意要离开土场,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从朱所长的面前走过,朱所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长,一步跨过了另一堆牛粪,回家去了。

  石头坐在了院门的门槛上,他对着西夏灿烂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庄,石头还没有这么微笑着对待她,西夏立即就回报了微笑,石头说:“姨,这树上有蛇吃过鸟哩!”西夏说:“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头,眼里几乎要有泪水了,说:“哪棵树,蛇在哪儿?”石头指着门。孩子把门不叫门,叫树,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东西,但做门的这棵树怎么就能看出曾经爬过蛇,而且蛇吃过小鸟,西夏觉得离奇不已。在高老庄,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从未遇见过的怪事,是因为也受到了石头的什么影响呢,还是这一块土地使她发生了变化?西夏说:“怎么看见门上是有过蛇呢?”但石头却并没回答她,手脚并用地从门槛上往院里爬,那棵樱桃树梢上静落着一只白粉蝶,树亭亭临风如人,像是车站上遇见的王文龙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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