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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从店左边的斜坡下去,坡根处是有一眼水泉的,子路在家的时候,村人吃水不到这个泉里来的,因为太远,只是夏天才来,这里的水清,凉,能败火又不拉肚子。子路记得,小时一次将一枚顶针玩耍着套在自己的小牛牛上,套上去了却取不下来,越取越取不下来,尿又憋得难受,眼看着肿得像个小红萝卜了。娘吓得都哭出了声,抱了他去让蔡老黑的爹看,蔡先生也没办法,说快送县医院作手术吧,恰好一个陌生的老头从铁笼镇到茶坊镇去,路过这里,见了说:弄一盆清花凉水来!爹就在这泉里舀了一桶水。那老头提了桶,猛地照着子路的交档泼去,子路突然地被冷水一激,小牛牛就缩了,顶针叮当当掉下来。子路想到这里,不禁笑笑,却也记得了那个顶针后被爹拿去让小炉匠制成了一个铜戒指,戒面上还特意刻了个蝙蝠来象征有福,让他戴了多年的。提水回来,子路问那个戒指现在在哪儿?菊娃说:“去打水就想起戒指了?我每次提水也就想起那事的。结婚后娘让我戴着,离了婚我就退给娘了,怎么,娘没给西夏吗,戴上戒指就该守住你那根了!”子路说:“我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还要再说,菊娃悄声说:“他来了!”脸上立时紧张着。子路扭头一看,是王文龙西装领带地从地板厂那边走了过来。子路原本心情在这一时蛮好,也是亲口说过了让菊娃多了解王文龙,但王文龙突然将在杂货店出现,子路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几分恼怒就生出来。他没有动,也没言语,沉沉地坐在那里。

  王文龙出现在门口,说:“菊娃,你把头发剪了?”菊娃下意识地朝柜台上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说:“剪得不好看了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石头的爹!”王文龙这才看清坐着的子路,瓷了一下,笑起来:“是子路呀!见过了见过了,在顺善家见了,我也去给高老先生三周年祭过酒的,哪能不认识?!”子路不知怎么脸越发沉下来,心里说:你慌什么,瞧笑得多硬!他没有应声,只拿眼看着他。王文龙似乎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盒雪茄,递一支过来说:“你吸颗烟。”子路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吸,扬过了又后悔不该扬一下手,还是坐着,把目光盯住货架,说:“石头在蔡老先生那里多日了,你几时把娃接回来?”菊娃说:“今日是什么日子,说不来时谁也不来,要来怎么就都来了?!厂长你坐呀,有什么事吗?”王文龙在那里坐下来,说:“菊娃,我来给你说件事,上次托人去上海买轮椅的事,刚才那人从省城打来了电话,说货已到省城了,近日就捎过来。”菊娃说:“这多谢你了,一把轮椅多少钱?”王文龙说:“什么钱不钱的,我准备拿十万元来给高老庄小学哩,一把轮椅还向你要钱?”子路坐在那里,心里急迫起来,王文龙当着他的面说给石头买轮椅,这使他当父亲的丢脸!他站起来说:“菊娃,你忙吧,我得走呀!”王文龙忙说:“你们坐吧,我路过这里,随便给菊娃说这个事,我还得去镇政府一趟哩,我得走呀!”说罢,果真起身就走。菊娃说:“急什么呀,我这儿有老虎,说走就都走呀?不能走,都不要走!”但王文龙还是先出门走了。

  王文龙一走,子路也要走,菊娃一把拉住说:“你不能走!”把他按在椅子上,“你瞧你那脸色,是谁谁受得了?人家来说给石头买轮椅的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不说一句谢话了,也该给人家个笑脸嘛!”子路说:“道理上我也懂,但我情绪上受不了。”菊娃说:“子路真还对我有感情的,那你几时和我复婚呀?”子路一时无语。菊娃说:“你家里有个西夏,这里还有一个我,你子路多富有!你刚才说得怪好的,我和王文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是这样子,我看我算了,一辈子当寡妇就是了。”子路闷了半天,说:“反正轮椅我是不会要的,他要拿来,我就把它扔了!”菊娃说:“这你敢?!”子路也火火的,将手中的杯子往柜台上一推,没想杯子竟然在柜台面上滑动,滑动得那么快,过去撞着了镜子,镜子落下来砰地碎了。子路在杯子滑向镜子时惊急得要站起来,但镜子已经掉下去了,他索性没有动,呼哧呼哧出粗气。菊娃叫道:“吓,你砸起我的镜子了?你砸么,看我这里还有什么,你砸么!”子路恼怒而起,出门就走。

  在跨出店门的刹那间,子路确实是后悔了。他想自己这是怎么啦,真的是与菊娃感情太深,但如果再和菊娃复婚这可能吗?不能复婚,口里希望菊娃结婚,而面临着菊娃要找人自己却这般不堪容忍,是一种占有心理呢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子路在跨过门坎时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是跨了出去,也不回来,而且还做出了怒不可遏的样子。这种怒不可遏到最后,子路是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一路踢着石子,进院门咚地摔着门扇,立在樱桃树下还大声喘气。

  娘和西夏没有在家,子路自个儿烧了一壶水冲茶独饮,未免有些孤单,却也想,这阵菊娃如何坳哭,高高兴兴地相见,而且还做了那么一场好事,结果不欢而散,这使菊娃的心上又产生一道什么样的伤痕呢?子路立马赶到了苏红家,苏红恰好是在家里,和鹿茂杀一只果子狸呢。厨房的门环上吊着一只特大的果子狸,鹿茂剥脱了上衣,一吸一呼肋条历历可数,一把柳叶长刀叼在口中,样子滑稽,间是开膛剖腹呢还是直接将脑袋剁掉?苏红嘴角噙着一颗纸烟,坐在水管前的小木凳上,说活剥的,得一张完整的皮子,要最新鲜的肉。鹿茂就似乎为难了,果子狸虽然绳子吊着脖子,但刀子在圆圆的额头上比画着开过口子,它就拼命挣扎,身子如沙滩上的鱼一样在门扇上拍得啪啪响。苏红把子路领到了楼上,苏红又是脱了鞋如狐一样墉懒地卧在沙发里,说:“啥事?你说!”沙发边有一个按摩棒,按摩棒上沾着一根短短的毛,子路叙说了他与菊娃的会见,希望苏红能去见见菊娃。苏红大声笑着,又骂你们是自作自受,拿起了按摩棒在身上胡乱按摩着,说:“我才不去替你向菊娃赔情哩,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有诚心你去给她当面说去!”子路就难堪了,牙咬了嘴唇摇头,苏红竟拿按摩棒戳了他一下,震动着的按摩棒使他的腰麻酥酥的,苏红说:“是这样吧,我给厂里挂电话,那儿离菊娃的杂货店近,让人去把菊娃喊了接电话,你在电话上说!”一关电源,按摩棒不鸣叫了,苏红拨通了电话,叫喊着对方去喊菊娃。子路小声说:“说低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哩。”苏红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电话,我也去杀果子狸去。”就下楼了。子路关了楼上的门,握着电话立在楼窗前,隔着玻璃他瞧见了苏红双手拽住了果子狸的两条后腿,鹿茂已经在果子狸的脑袋上切开了口子,血殷红的流出来,点点滴滴洒在地上。电话里终于有声了,是菊娃在问:“谁呀?”子路说:“我。”菊娃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偏又问:“‘我’是谁?”子路说:“子路。”菊娃说:“你不是摔了杯子走了吗,你有什么事?”子路结结巴巴回着话,说自己是有些那个了,如何如何。鹿茂把刀又叼在口里了,双手在把果子狸的皮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可怕的脑袋,但却在脖子后卡住了,怎么也剥不下去。菊娃说:“你那毛病我只说改过了,谁知道还是那样?可你到现在了给我发什么火,我还是你老婆吗,你能给西夏也这样吗?”菊娃这么说着,子路已听出她的怨恨情绪已没了,就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菊娃说:“你在别人心上捅了一刀了你还笑,你笑啥哩,笑不要脸的?我告诉你,你摔了杯子就走,我现在就要摔电话了!”子路忙说:“别,别。”菊娃果然砰地把电话按下了。子路站在楼上的房间站了许久,搓搓脸,理理头发,走下来。苏红说:“怎么样,饶了你了?”子路说:“她把电话摔了!”鹿茂的嘴里又是叼了刀,双手使劲地拍打着果子狸,然后一手扯着卡在脖子后的狸皮,一手再拿了嘴上的刀,用刀尖一分一毫地划动,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以致狸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和肚皮,汗从脑门上往下滚豆子,说:“子路,子路,给我挠挠后肩,痒得很哩!”子路在他的后肩抓挠,他看见鹿茂终于将狸皮剥下了狸的肩脚骨,于是整个皮就往下撕,发出嚓嚓嚓的响。原来皮与肉连接得是那么紧,那丝丝缕缕红的白的东西撕出来,在通过前腿弯时皮子又破了,再继续往下剥,又是嚓嚓嚓的撕裂声,子路不忍心看下去,觉得这一切是多么残酷,果子狸的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皮在与肉分离地剥脱着,剥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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