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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西夏说:“是吗,你闻见了吗?”这个时候,西夏并不惊讶石头的异秉,只想顺着石头的奇异也企图真能闻见花与果的清香,但西夏没有闻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来,吹了吹热气,交给了石头,却对西夏说:“你还没端碗?”西夏生动了脸面,立即说:“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动了一下,有些惊慌,说:“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这是石头。”

  西夏说:“石头聪明得很哩!”菊娃说:“石头,叫姨,你叫过你姨了吗?”石头第一次叫了:“姨!”西夏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石头,差点使碗里的油茶泼出来。一直坐在院门口喝茶的晨堂媳妇,叫了一声“耶!”菊娃和西夏都抬头看她时,这小个女人倒一吐舌头,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厦房里去了。

  厦房里,一帮老太太脱了鞋坐在炕桌边喝茶,子路在那里拿了勺,不断地给各人碗里添,晨堂的媳妇就走进来,说“子路哥,你能行哩,她两个亲热得说话哩!”子路说:“谁个?”晨堂媳妇说:“还有谁?我只说她俩是针尖对麦芒,没想会是这样?!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说:“我活得没累死哩!”晨堂媳妇说:“你要是两头都去交公粮,你不累谁累去?”交公粮说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尽丈夫的责任,子路听得懂,子路就笑了,说:“我哪儿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妇就躁了:“北蝎子夹村姓冯的那个小寡妇把晨堂迷住了,三天两头跑,他是没钱的,他就给人家出瞎力,铡牛草啦,起猪圈粪啦……男人咋恁贱的,你把他脸上皮抓了,他还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说:你要粜余粮你粜吧,但你得交公粮,今年公粮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顺话儿说的,没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时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骥林娘、三婶、庆来娘、双鱼娘全笑起来说:“这鬼媳妇话难听!”晨堂媳妇说:“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钱,我也会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们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门里看,骥林婶说:“这就好,这就好,好赖都是咱的媳妇,若她们仇人一样,招外人笑话哩。菊娃到底大,能顾住场面,那西夏也乖呣。”双鱼娘说:“如今不兴了,要是在旧社会,大户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还不是处得风平浪静?”庆来娘说:“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说:“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说:“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的!”骥林娘就拍打着炕席,让西夏坐到她身边,说:“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的?”庆来娘说:“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说:“咋没哭?”子路说:“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说“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说:“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说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说话?”双鱼娘说:“这子路!西夏毕竟是小,菊娃是大么!”西夏说:“这是说,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们噎住了。子路说:“我是说,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愿意是哪个?”骥林娘忙说:“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却说:“我才不当妻哩,电影里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却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这回答满意吧?婶婶,子路爱逞能,我这么说能给他顾住脸面了吧?!”骥林娘说:“刚才竹青还对我说,子路的新媳妇傻乎乎的,我看一点都不傻么!”西夏说:“我还不傻呀,光长了个子不长心眼了!”双鱼娘说:“还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没想话落,一直坐在那里的三婶却呼哧呼哧哽咽起来,说:“子路有菊娃就够贤惠了,又有了西夏这么让人亲的媳妇,可怜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个媳妇,还是一只狼!”大家赶紧劝三婶,院子里锣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轰响了。骥林娘说:“不说,不说,来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响器声中,来人都是手里提了献祭笼子,胳膊下夹了烧纸,在院门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过去,从灵桌上取香,在灯上燃着,拜一拜,插上香炉,再拜一拜,然后取灵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烧过的纸灰上一洒,又拜一拜,这时候响器声就弱下来,开始是胡琴的咯呀,来人到了灵桌旁的小炕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接钱的顺善便在本子上写了,同时高声念道:某某某五十元!村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来过,镇街上,甚或南北蝎子夹村的也来了许多熟人。

  每来一拨,响器班就吹打一曲,乐人们已经累得脸面赤红,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给他们倒水散烟。镇长、派出所所长和信用社的贺主任是一块来的,人还在村口,担了泔水回去喂猪的晨堂看见了,小跑回来告诉了顺善,顺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没有领带,衬衣领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镜。子路连说了几句感谢他们能来的话,吴镇长说:“你是地方名流嘛,我们应该来!”进了院子,响器大作,顺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闻声散开,菊娃已沏了一壶茶往桌上放。贺主任说:“咱给子路爹烧一柱香吧!”镇长说:“上香上香。”贺主任说:“你和所长坐,我代表了!”镇长和所长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里瞧了瞧,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镇长哪个是所长,悄声问了银秀,才知道镇长最年轻,看样子三十多岁,但烟瘾极大,一直是把递过来的纸烟掐掉过滤嘴儿,又装进一个精致的玉石烟嘴儿上去抽。她听见镇长对子路说:“你夫人也回来啦?”子路说:“回来啦。”镇长说:“子路以后子子孙孙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说:“走到哪儿咱还不是乡下人?”镇长说:“乡里人怎么啦,你不是在那里天摇地动吗?!咱这儿流传‘人无三代富’的话,城里也是呀,农村包围城市,乡下人进城就领导了城,城里的老户就沦落下来,乡下人再是进城,就这么一拨一拨风水轮流着!娶了城里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来都不习惯了吧?”子路说:“一回来一切又都觉得咱这儿好,我让我娘每天做一顿酸菜糊汤哩!”镇长说:“你太太在城里改造你几年回一趟高老庄就全前功尽弃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处,装着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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