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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所长说:“那里什么人都有,新的进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饭就被别人争了去吃,睡觉也不给你宽展地方。”

  金狗爹就说:“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长说:“我要不怎么也把送饭的叫来了,他以后多给他一点饭,我也会去对同号犯人讲:谁敢打了金狗,谁小心点!谁要敢吃了金狗的饭,就罚谁一天没饭吃!这你们放心吧。至于金狗是真有罪还是受了冤枉,我就没办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韩文举便不迭声地说:“就这样我们也感恩不尽了!”拿出四瓶好酒,两瓶给所长,两瓶给送饭的,说:“这点小礼,表一下我们的心意!”

  所长说:“这我怎么能收呢?你们和我老表是世交,我才这样,要是别人,你送我千儿八百,我也不能答应这事的。说要喝酒,我老表开着酒铺,我三天两头来这里喝的!”

  樊伯也说:“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说:“所长,能不能让我去见见金狗?”

  所长说:“这可不能,这案子没有了结,任何人也不能见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担保了!”小水只好作罢,再要将几大包蛋糕和烟卷让所长带给金狗,所长也同样拒绝了。

  三个人从酒铺回来,念叨了一路所长和炊事员的好处,韩文举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话说回来,熟人到底好办事。人常说:一个烂套子都能塞一个墙窟窿的,谁能想到开酒铺的樊老汉倒给咱帮了大忙!唉,金狗年轻,世事经的少呀,他当记者时事情看得太认真,这次吃亏还不是吃在太认真上了!”

  小水说:“伯伯说这话,是说金狗以前做错了?姓田的这么整他,他早年还不是救过田中正的命?”

  韩文举说:“唉,这世事,这世事使人越来越糊涂了!一会儿说是英雄,一会儿说是坏蛋,红脸一阵白脸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呆过几天,三个人既见不上金狗、大空,又对金狗、大空的案件无能为力。韩文举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发牢骚,金狗爹则每日吃一碗两碗饭,一坐下来就哭哭啼啼。这一日,韩文举又发牢骚,说这一切都是天命,该是皇帝的就是怎样,终了还是坐金銮殿,不该是皇帝的就是打进金銮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唠叨起李自成当年屯兵州河,怎么攻到北京了,又怎么兵败身亡。小水就火了,对伯伯说:“伯伯你是怎么啦?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泄气话是让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韩文举自觉失言,就说:“怎么不管,可咱怎么个管法啊?”

  矮子画匠忙劝小水不要动火,说大家心都是一样的,但四处碰壁,气就窝得烦躁。又对韩文举说:“他韩伯,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你在渡口上撑船,总不能长时间离开呀!我和小水在这里就可以了。”说罢又流眼泪,泣不成声。

  小水就说:“你哭什么呀,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就给你们捎信去。”

  矮子画匠于心不忍,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拖累得小水日日夜夜不安,但小水坚决,也确像男人一样有主见,自己在这儿担惊受怕,又不顶事,反是负担,就说:“小水,我们家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你留在寨城,处处可要小心。我身上有八十元,就给你留下吧。”

  小水拒不收,画匠就悄悄塞在她的一个提兜里,划船和韩文举哭着回仙游川去了。

  留下小水,她就借居在照管孩子的那户人家里,天天打听着金狗和大空的消息。一日看守所长来,关了门对小水说,金狗和大空的案子抓得又紧起来,每日审讯几次,大空脾气暴躁,总是破口大骂,审讯人就将他绑在柱子上,到另一个房间去玩扑克,他还在骂,骂得周围几个房子都听见,审讯人就进去将一块抹布塞进他的嘴里,直整治了一夜。金狗虽然没骂,但他拒不承认有罪,以理分辩,审讯人就说他态度顽固,一脚踢在他交裆处,那一脚踢得厉害,他当下就昏过去,七八个小时才醒过来。小水听了,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她瞒了樊伯,穿了一件浅花衫子,戴了一顶草帽,假装是看守所长的外甥女儿到看守所找所长,说是其母病了,要舅舅去医院联系住院事宜。看守所门口警卫认真盘问之后,领她进了三道岗门,在后院的水池旁见着了所长。所长先是疑惑,待见了她,大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招呼她,问其母病况,等领见人一走,他就低声训道:“你好个死胆儿,这地方怎么个能进来?”小水说:“我求求你,你让我见见金狗和大空!”所长说:“你尽胡说,等着你和我都犯罪吗?你快出去!”所长领了小水就往外走,恰这时两个持枪的人押了一个犯人从一个号子里往后院走去。小水不看则已,一看正是金狗,忍不住就“啊”了一声。持枪人和金狗都同时扭过头来,所长吓得脸都白了,立即说:“不要害怕,那是犯人要审讯去。你快到医院照看你娘,就说舅舅马上来的!”小水则镇定了,她大声说:“舅舅,你要忙你就不要去了,我娘病再重,有我哩,我正想办法给我娘请医生抓药。我来看你一下,给你说一声,你不要太难过,人有病还能不好吗?总能碰着个好大夫的!”那边的金狗全听在耳里,却立即回过头去,走过了院子,到前边的一排房子里去了。小水再要往后看时,所长已经领了她走出了三道岗门,当着门卫的人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你娘那病会治得好的。医院床位紧,我过会儿就找院长去!”将小水送出大门,头不回地就进了大门不见了。

  小水总算见了几眼金狗,只说见上了心里会轻松一点,谁知见过之后,愈加难受,她想象不来那号子里的生活怎么过,又是怎样审讯,审讯人还会不会打他,饭吃得饱不饱,号子里不能抽烟,他的烟瘾发了怎么抗得了?如此越想越可怕,一颗心悬在喉咙眼,于第三天、第四天接连又去了几次。但小水再也不敢说谎进去找所长了,她假装闲散人,站在高高的拉着电网的砖墙下,痴心妄想。后来就在黄昏没人时大声唱州河行船的号子,先唱道:

  州河水弯又弯,

  上下都是滩连滩,

  有名滩,无名滩,

  本事不高难过关,

  洪水滩上号子喊,

  船怕号子马怕鞭。

  唱罢总歌,她唱起“上滩拉船号子”:

  “哟——哟哟嗨——哟——哟噢嗨——嗨——嗨——嗨——嗨——嗨——嗨。”

  唱罢“上滩拉船号子”,又唱“下滩号子”:

  “嗨嗨——不要放松——嗨嗨——摇橹嗨嗨——眼要望前——嗨嗨——嗨嗨——嗨嗨——摇哇——要吸气——快完了——上啊——嗨——嗨——嗨——叫啊——”

  唱罢“下滩号子”,再唱“弯船号子”:

  “哟号——哟啰啰——哟号——哟号——哟号——哟啰啰——哟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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