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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山坡上的草已经黄了,黄麦菅的叶子枯干,风里铮铮地摇着金属一般的响声。她跪在坟头,一张一张烧了纸钱,焚了纸衣,就瓷眼看山下州河水面。河面上是一溜船排,那是河运队要去荆紫关运松树种子,又是好多人在渡口上相送,小水就又禁不住想起福运活着时的情景。当年每一次下河,她都是为他做一顿饺子的,饺子是囫囵的,吃了远行的人便没后顾之忧。他行船回来了,她就为他做一顿长条面,她的面食是仙游川最有名的,擀得如纸一样薄,切得如麻丝一样细。“吃长面,拉人魂,你是怕我的心丢在白石寨城外的那些花胡哨女人身上吗?”这是福运每次吃长面时要说的话。她总是说:“瞧把你说得能成的,有谁看得上你呢?”他们的那一夜就这么说着闹着,一直到鸡叫头遍。如今,她没有了那份操心,也没有了那份操心的乐趣!小水扭过头去,拿眼睛狠劲着看远处的黑苍苍的巫岭,就是在那里,熊将福运抓死了,他死得多惨呀,为了人家的口舌享福,他就白白地没了一条命!小水恨死了那狗熊,恨死了吃狗熊掌的那些大小官人,现在田有善、田中正受到了处分,福运他却听不到看不到,喝不到大伙喜庆的酒!越思越想,就趴在坟头上放声大哭。

  这哭声惊动了七老汉,七老汉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和年轻人一块去吃水上饭,他就又在山上谋生,每日拿了镰刀割那坡畔上的龙须草,割一把拢起来,如一条大姑娘的独辫,几十辫、上百辫捆在一起,就用皮绳扎紧了从山坡推滚下去,然后背往镇上去卖。他看见小水在山顶上哭得伤心,也老泪抹了几把。只说让小水哭一哭,散散心里的闷气,没想他已经推滚下两大捆龙须草了,小水还在那山顶上哭。他就害怕了,跑下山去,到渡口上对韩文举说:“文举,你快去山顶拉拉小水,她在那里哭了半天了,她是有身子的人呀!”韩文举慌忙到山顶上,将小水连劝带训地拉回家去。

  也因为伤心过度,也因为在山顶上吸了凉风,小水回到家里,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她计算着日子,孩子还不到分娩的时候,心里也并未注意,烧了热汤喝下就睡下了。可第二天,肚子还是难受,隐隐地一抽一抽地疼,韩文举就说:“小水,你这样到白石寨去,我也是不放心,就在家里多住几日吧。肚子不好,也不敢耽搁,伯伯送你过河到镇上医院去检查检查。”小水看着年老的伯伯,也就去了两岔镇医院。

  在镇医院门口,小水却碰见了英英,她远远瞧着像是英英,就想避开,英英却也挺个大肚子发现了她,锐声尖气地叫:“是小水呀,你也来医院呀?哎哟,咱俩都是大肚子了!也是胎位不正吗?”

  小水没想到英英还这么大方,也自责起自己的小心眼,就笑着说:“多久没见到你了?你倒养得白白胖胖,坐的是什么时候的月子?”

  英英说:“上月底的,可到现在还没个要生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要生什么龙子凤女了?!听说你到雷大空的公司去了?那小子发横了,听说用钱买了四五个女人!怎么你也去了,他到底待你好!”

  小水摸不清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替大空辟谣,说明自福运死后,日子艰难,还是金狗叔给大空说情才让她临时去的。

  英英就瘪了嘴,嘿嘿地笑。

  小水以为金狗参得田中正受了处分,英英一定会当她的面臭骂一通金狗了,没想英英笑过之后,竟说:“这金狗还行!”

  小水说:“你说这话啥意思?”

  英英说:“我说这金狗还真有能耐,终算把我叔叔参倒了!我早就预料了,我叔叔斗不过金狗,现在果然照我话来了!叔叔倒不倒,我无所谓,我现在看来,谁也靠不住,谁也甭相信,尤其是咱做女人的。你有体会没有?一结婚,什么都算看破了,想起做女儿时那些事,怪好笑的。金狗还是他那个样吗?他还没结婚吗?”说完,就又说:“小水,怀孕期间你没多看看花,多看看那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吗?我听人说了,那么多看着,将来孩子就漂亮哩!”

  这当儿,一个军人提了几只鸡过来,英英突然挥手叫道:“喂,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韩小水!人长得不错吧,可怜就是命苦,那个金狗也甩过她,她嫁给村里的憨人福运,福运又死了,偏又给她留个孽种在肚里!小水,这就是我丈夫,他是从部队回来照看我的。月子前你要吃好哩,多炖些鸡汤喝,将来孩子聪明!”

  小水万没有想到英英一结婚竟变成了这样!她也说不清这是变得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但人生变化这么大,她小水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英英。

  从医院里回来,她心里还想着这件事,突然就问伯伯:“伯伯,你说人的脾性也能变吗?”

  韩文举说:“或许能变,或许变不了的。俗话说,人心是肉长的,这就可能会变;俗话又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就可能不会变。”

  小水说:“伯伯,你看我变了没变?”

  韩文举睁大了眼睛说:“小水,你怎么问起这话?”

  小水也觉得问得可笑,就说:“伯伯,没甚事的,回去吧。”自个搬动河面上空的铁丝,船泊泊地驶向了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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