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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灯重新点亮,金狗还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看着坐在炕沿的英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

  英英说:“你别这么看我。”

  金狗还是看着,一种失落感却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后悔了,第一个念头觉得是不是愧对了小水?

  英英说:“你这阵想什么?”

  金狗说:“我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

  英英说:“你是觉得后悔了?”

  金狗说:“我是说你毕竟还是姑娘呀。”

  英英说:“你是把我的处女宝拿走了!可这我愿意,只要我觉得可爱的人,我就会把宝赠给的,这谁也管不着的!”

  金狗坐起来,脑袋却沉得抬不起,他说:“你不要再说……现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对着镜子收拾好了头发,说夜不早了,她该回去了,金狗便将她送出门去,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脑子里出现了小水和英英的两个形象,小水是菩萨,英英是小兽呀,人敬菩萨,人爱小兽,正是菩萨的神圣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兽的媚爱将金狗陷进了不该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两颗热而涩的眼泪。

  矮子画匠直等到英英从自家门里出来走掉之后才回来。金狗还在炕上呆坐着,画匠没有问儿子一句话,于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咛一句:“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你该去田家见见英英娘啊!”金狗没有搭理,他吹熄了灯,还在炕上坐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响起的“看山狗”的叫声,后来就透过窗上的玻璃,看见了沟口的青龙白虎崖之间的石台上,有两个灯笼游动,前一句“回来——了”?后一句“回来——了”!招魂之声使人萧然。

  矮子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时竟第一次睡过了头。睁眼看时,金狗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还没有靠岸,小水就看见了,喜欢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许多,脸寡白白的,表情迟钝。上得岸来,老老实实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铁匠铺。

  麻子外爷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炉的风箱上,和街对面杂货摊上的一群女人们说话:“我小水哪样不好呢,你们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这眼里看过的女人千千万万,模样好的有三个,一个是巩宝山的女人。巩宝山进驻寨城,讨的是个洋学生,比巩宝山小了十五岁,银盆大脸,是贵妃娘娘的模样,后来就和巩宝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个是娘娘庙里的观音菩萨。一个就是我的小水了!”杂货摊上的女卖主就格格痛笑,说:“铁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爷更得意了,说:“那却是真的!金狗你们知道吧?一笔好写!州城报社要他去当记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爷爷在这儿打铁吗?我早就说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过县,口吃四方,女人家无才是德,只要长得好,她娘就是讨饭的,她也会出头露面,坐在高枝儿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着,小水说:“爷爷,你又说酒话,真叫我脸红!”

  麻子外爷见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说:“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来?你要当记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还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携了你?你怎么不来,有了身价就看不起铁匠铺了?铁匠铺里可有好宝贝哩!”

  金狗没有回应,兀自进屋坐了。小水忙着去烧茶水,麻子外爷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对面笑。茶端上来,金狗说:“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却说:“你还叫我伯?你这嘴硬的金狗,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爷爷,你倒还叫我伯!”小水说:“爷爷,你真烦人,你不会少说些吗?我们还要说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着,又出门和杂货摊上的女人戏谑去了。

  小水说:“报社的事怎么样了?”

  金狗说:“录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兴,说:“我说和尚的卦是灵,果然应了!昨日夜里做梦你没录取上,醒来长吁短叹,外爷问怎么啦,我说了,他合掌道:梦是反的,金狗必是录取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给你贺贺!”

  金狗无动于衷,看着小水的脸,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金狗突然扑在炕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够的家伙,她盼他来铁匠铺闹,他来了又害怕铁匠铺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伤的红印,胸脯也因他而丰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却老实了,老实得重做了一个人!小水搬过金狗的头,那一双眼里泪水汪汪。她连声问:“什么事吗,什么事吗?”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体说了,他一点不保留,将他与英英发生关系的事也说了。

  小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举动。小水慢慢站起来,从屋门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墙角的一棵红椿树,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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