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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河里的水落了

  河里的水终于落了。河滩还是往日的河滩,但面目已经全非。那些靠堤根的,沙厂并没有吞并掉的一块一块席片地,再也没有,到处是石头,大石头小石头,或卧着或竖着,缠扯着树枝、草根,破布条子、塑料袋子和一窝窝的松塔子栗子包,还有腐烂了的死狗烂猫。二猫一经过,苍蝇就嗡嗡地飞。

  二猫是在河滩里寻找着希望能寻找到的东西,比如钱包呀,装着什么贵重物的木匣子呀,褡裢子呀,但他只寻到了两只皮鞋,鞋还完整,是一顺顺,便嘟囔一声日地朝堤上甩去。堤上来了许多人,都是镇街上的,他们提着镢头,指点着在哪里可以再刨出一片地来种青菜或开春了栽些红薯苗。元黑眼却领了一伙人开始搬动大石,清理出一条路来,推土机挖掘机和洗沙机就往里开。他明确告诉堤上的人,谁也别谋着在河滩里刨地了,洪水替他们扫荡了一切,这里全部将是沙厂的范围了。元黑眼在喊叫着二猫,二猫问咋的,元黑眼说帮着搬那些大石头呀!二猫说我凭啥给你搬大石头?元黑眼骂你个狗日的不想在沙厂挣钱啦?!二猫说你红火时我都半途离开了,现在我还挣啥钱,挣屁钱!元黑眼就扑过来撵二猫,不允许他在河滩里野狗一样地转。两人在石头窝里兜圈子,后来二猫就被撵走了。

  元家和薛家

  重新恢复沙厂,元黑眼着人用竹竿系着绳把河滩圈起来,而且越圈越大,直圈到河滩拐弯下面。但是,在拐弯下面发现了同样的栽着竹竿,竹竿上系着绳子,竟也是将拐弯下面的那些河滩全圈了。

  圈拐弯下面河滩的是换布。换布想在河滩插一杠子也办沙厂,经书记制止后,一直心存不甘。洪灾使他寻到了机会,于是再没去寻书记和镇长,直接到县上托人给县委书记的秘书,秘书给河道管委会打招呼,河道管委会答应只要樱镇有关部门往上申报,他们就可以批准。于是换布胆正起来,河水刚刚一落,还未跟镇政府沟通,便先在拐弯下的河滩圈地盘,风声放得很大:镇中街村东街村也办沙厂呀!

  元家兄弟派的人发现拐弯下的河滩也被圈了,说:咦,这谁要干啥?动手把那些竹竿拔了,绳子也被撕断。拐弯下面的河滩里那天换布不在,拉布也不在,只有妹夫乔虎,乔虎扑上去就打。那些拔竿子撕绳子的头破血流回去报告元家兄弟,元老三提了一把镢头就去了拐弯下的河滩,而乔虎已经走了,便骂骂咧咧到镇政府来。

  这天书记在大工厂工地,镇长在他的办公室,而镇长的耳朵痒得厉害,问白仁宝耳朵痒是咋回事,白仁宝说那是患了脚气病。镇长就骂耳朵得了脚气?!白仁宝说他以前耳朵也痒过,痒得整夜睡不着,去看医生,医生说耳朵里有细菌,这细菌和脚气细菌是一个细菌。镇长就又骂:这把他的!拿了手又搔耳朵,元老三黑着脸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元老三说:这咋回事?!镇长说:你咋回事?!元老三说:我问你镇长哩!镇长也火了,说:我在问你!元老三没敢再蛮声,说有个急事要找镇领导的,镇长见元老三口气软下来,说:这里是镇政府,又不是在你家也不是在你村,有事你就好好说。元老三说:我们元家人是不是一直盼着你提拔的?镇长说:说事。元老三说:我们元家人对你好,你也得关照点我们呀,人心都是换的,两好合一好,对谁都好。镇长说:还是说事。元老三就说了河里落水后,他们正重新恢复沙厂,却有人竟然在拐弯下的河滩里也办沙厂,问这是怎么回事?镇长说他也不知道这事,也没听说过这事,是谁也办沙厂?元老三说:是换布,他妹夫乔虎还打伤了我们沙厂的人。镇长说:哦,有这事?是不是书记又批准啦,我得问问书记。元老三说:书记怎么能批准,一个樱镇办几个沙厂?我给你们反映了,你们就得管,如果不管,我丑话说在前边,他乔虎能打人,我元老三也是长胳膊腿的!镇长说:你又威胁啦?怎么个打法,是他乔虎再去打你还是你去再打乔虎?打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带上派出所人去看看热闹!元老三就又蔫了,说:镇长,我是提醒你得重视这事哩。镇长说:当然重视,镇街上爬过一只蚂蚁镇政府都拿眼睛盯着,这事能不重视?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哥你弟,什么动作都不能有,我汇报书记后,会调查这事,也会给你们个答复的。

  晚上,镇长把这事汇报了书记,书记着人把换布叫了来。换布说:河滩是不是国家的?书记没吭声,看着他。换布说:我是不是国家人?书记还是没吭声,看着他。换布说:以前你说已经有沙厂了,不能再办了,可我现在到河滩去看了,没有看见有什么沙厂呀!书记说:换布,换布,你甭给我来这一套,你这样绕,我捂上半个嘴也绕得过你!你老老实实给我说话,你说你想干啥?换布说:我想办沙厂。书记说:樱镇前就这么一段河滩,不可能再批第二个沙厂。换布说:要是有人给你打电话呢?书记说:你不会说是县委书记打电话吧?换布说:是县委书记。书记嘎嘎地笑,说:换布换布,要不是我和你熟,你说这话,我扇你的嘴!你不要再说这事,要喝酒,我这儿有酒,咱喝一场,要不想喝你现在就走人,回去替我收拾乔虎,让他宁宁地待在家里别给我惹事。换布说:今黑儿我不喝酒,明日晚上我在家摆酒席等你!

  换布一走,书记给白仁宝说:他摆酒席等我?他摆酒席我就去啦?!

  但是,第二天晚上,书记竟真的去了换布家,喝得一塌糊涂,是乔虎最后背着送回镇政府大院的。

  因为在第二天的下午,书记接到县河管会宋主任的电话,说他们研究过了,鉴于樱镇有大工厂的基建,用沙量大,可以突破一个乡镇只能办一个沙厂的指标。书记和河管会宋主任是平级,不免发牢骚,说你们定的政策随便更改,这让镇上的工作就很被动么,就那么一段河滩,姓元的和姓薛的都是镇上强人,一个槽里两个马嘴,这以后闹矛盾的事就多了。宋主任说:你是多精明的人这事就犯糊涂啦?没有特殊原因我能自己定的政策自己又推翻?书记说:老板给你打招呼啦?全县科级以上干部把县委书记习惯了背后称老板,但宋主任并没提说老板二字,说:我总得把话搁住呀!书记这才知道换布为啥这么胆正的,骂是把换布日娘捣老子地骂了一通,静下心来,还得夜里去换布家吃酒。酒桌上,他答应镇上协调有关部门给换布办沙厂证的手续,但也警告换布:元家在原有的范围内淘沙,薛家在河滩拐弯下淘沙,界线分明,各淘各的,互不牵涉,勿惹是生非。

  换布的沙厂一边在办证着一边就在河滩里动了工,他虽然没有那些机械,用的还是人拿锨铲着沙在铁筛网上过滤,但他雇用的人多,而且在元家沙厂打工的人每天十元,他雇用的人每天十五元,中午还每人送一个半斤重的蒸馍,一下子在拐弯下面的河滩里就有了十三个淘沙点。乔虎觉得这样开销过大,会影响收益,换布骂他没脑子,就是这阵儿不赚一分钱,赔本也要先把元家压下去。三天后每个淘沙点上就堆起淘好的沙丘,沙丘大得像麦草垛子高,而与老街正对面的河堤外,已开辟出了一块平地作为屯沙场,场地四周栽了椽,从老街拉去电线,挂起了电灯和喇叭,喇叭里唱了歌,全镇街都听得见。

  元家当然咬牙切齿,再找书记镇长,兄弟五人一个都没少,但兄弟五人即便是狮子老虎,书记以换布办沙厂也有合法证件为由,使他们毫无办法,蔫如病猫。于是,元黑眼采取措施,先从他们沙厂的下方处淘沙,要淘得狠,然后依次往上淘,这样沙就不可能大量再冲移到拐弯下的河滩。原本换布也想过先在拐弯处深挖坑,让上游的沙冲移下来,所以见元家淘沙从上方处转移到了下方处,就派人将当时划出的界线往上挪了半里地,理由是元家是镇西街村的,元家的沙厂应是镇西街村面前的河段,换布是镇东街村,乔虎是镇中街村的,他们的沙厂应是镇东街村镇中街村面前的河段。双方又闹起来,差一点打斗。书记镇长只好出来调解,这次调解就在河滩现场,经过一个下午说合,最后达成协议:元家的沙厂保持原来的河段,薛家的沙厂不能以镇东街村和镇中街村面前的河滩为由向上扩张,以河堤上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为界,谁若不遵守,立即收回采沙证,取缔沙厂。

  矛盾再次平息下去。但毕竟元家兄弟吃了亏。元黑眼害起头痛,成半月天气,额颅上都扎着布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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