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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带灯和王后生的对话

  在镇西街村的石桥上,他们迎面碰上了。

  带灯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呢,让人恨你!

  王后生说:我一生下来就是坏人吗?瞧你多凶!

  带灯说:我凶也不是像你这样的人逼成这样?!

  王后生说:哦,那咱们是同类人么。我低血糖犯了,快给我一颗糖。

  带灯说:给你屎!

  带灯还是给他了一块糖。

  早晨又恢复了跳舞

  想睡个懒觉,院子里起了音乐,镇政府的所有职工又开始了跳舞,带灯就没再睡,眼圈有些黑,涂上些粉,出来也跟着跳。

  樱镇政府职工们跳舞,完全是学习县城里的干部。县城里的干部,能升迁的,都一步步到市里省里去了,能下海做生意的,也都办公司去发展,留下来的仕途上没了指望,又没做买卖的能耐,就心平气和了,开始要享受悠闲的日子。他们是每个早晨都提个篮子去市场上买菜,买了菜就到广场上跳舞,跳上一通了,把菜篮子提了去上班。然后下班回家,做饭,午休,午休起来了再去上班。到了傍晚,他们却不那么急着回家了,而在单位的锅炉房里打一盆热水泡脚,或者在铝盆里洗衣服。县城干部们的生活让樱镇政府的人羡慕,白仁宝就给书记镇长建议咱也可以跳舞么,书记镇长觉得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活跃政府大院的气氛,就同意了。

  但那时白仁宝会跳交谊舞,大院里四分之一的人能跳,四分之三的人只能看,镇街上的人便议论:镇政府关了门男男女女搂着磨肚子哩!话说得难听,只跳过十多天就不跳了。现在把各村寨的电话安装、接听的任务都完成了,又要给书记镇长回来后能看到一种朝气,白仁宝又组织大家跳舞。这次跳的不再是交谊舞,白仁宝从小学请了个老师教扭秧歌。扭秧歌简单,对腰好,对有宿便呀什么的也好,扭了几天,都反映能多上厕所,身子舒畅。后来教走十字步,画个十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左脚上北,右脚上东,左腿退西,右腿退南,踩上乐点走三回,第三回了右脚步子右转,转个九十度,然后双臂高举摇四下,屁股甩四下。扭秧歌大家基本会了,走十字步却只有竹子学得最快,连老师也吃惊说你上过舞蹈学校?

  带灯跳了一会儿,去上厕所,路过会计室,会计刘秀珍在那里伤心流泪。带灯说:又想儿子啦?刘秀珍竟然抱住带灯哭出了声。

  刘秀珍会过日子,因为她不下乡,也就不在伙房里吃饭,自己盘了个小灶自己做。她蒸馍要在白面里掺上些白苞谷面,烫辣子时要加些酱油,凡是集体去饭馆聚餐,最后她结账,总要店主给她拿上一两把擀好的生面条,或者三个蒸馍四个油条的。她还心小,多年与白仁宝别扭,白仁宝组织跳舞,她就不跳。人都说元黑眼有性病,她一见到元黑眼就说:元黑眼,你这人不够意思,得瞎瞎病不是你们这些人的专利呀,你也让我们的领导得得么!但刘秀珍骄傲的是有一个好儿子。在大院里,所有的子女里,只有她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她就最爱在人面前说孩子的教育,没人肯和她说了,就想儿子,想得伤心流泪。带灯问起:又想儿子啦?她就说儿子小时候总抱着她说你是风儿我是沙,潇潇洒洒走天涯,后来又说我是风儿你是沙,然而儿子远行了,她觉得她心中为儿子深蓄的长河猝不及防地就从眼中倾泻了。她说儿子是她河边慢慢长大的树,身心在她的水中,水里有树的影子。她说儿子是天上的太阳照射着河水,河水呼应着却怎么是又清又凉的水流?带灯很受感动,对刘秀珍有了好感,却也惊奇这女人平常并不会花言巧语,一思念儿子竟想象丰富,语句也优美了!刘秀珍在念叨着儿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寄托和希望,带灯也就想到了元天亮,觉得元天亮更是自己河岸边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这么想过了就又想,我这是在真实和虚幻中兴奋吗,迷茫吗?于是自己也哭了,拍着刘秀珍说:你真好,你的想念多贵气豪华啊!

  给元天亮的信

  从北沟回来路过七里湾右侧处,有个连山石被泉水百年冲蚀成椭圆的水窝,夏天里,除了去河堤下的深潭,最喜欢的还是来躺在这里洗澡。这是谁给我早已准备的地方吗?两边的山狭窄得伸手可及,山的顶上是一片晴天,清爽的水有情有义地流过我,一朵蒲公英悄然飞来,而鱼儿游过了青蛙产下的那一摊卵后又钻进了野芹的水草丛中。但是,当我今天路过了这里,我想到了你在遥远的都市里,傍晚时分,灵性的心,会逸出来和我坐在一起,看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看夕阳在远处的山林拂去了一层橘色后而踽踽西行。

  走着你曾经走过的路,突然见你的脚窝子里,蜂起间嗡声骤响,由目入耳。我听说人的灵魂起程时要到去过的地方拾上自己的脚印,你的脚印是书,我给你抱着。

  昨晚里就是读着你的书久久不能入眠,拉开窗户看群星闪烁,不知怎么想和你下盘跳棋,颗颗星子多像是弹子啊。咱不要楚河也不要汉界,朝着彼此的方向出发寻找掉到对方心窝的感觉。我不走常规路不和你碰头,平走一棋子让我后边的棋子突围。我抄小道长驱直入又怕一个棋子过去被困死。我想自己给自己搭路集体行动,那又肯定是集体挡道你过不来我也过不去。谁先让道必输无疑。弯路自己走不让你借道那么集体偏离方向彻底没戏。我下棋的经验还是不想那么多了,无意中给对方修了路了自己也就过去了,有意给对方修路了然后自己没有路的棋子反而柳暗花明,如一骑出潼关,前途突然豁朗。

  樱镇上的人都在说我的美丽,我是美丽吗?美丽的人应该是聪明的,这如同一个房子盖得高大平整了必然就朝阳通风而又结实耐用,但我好像把聪明没用在地方,因为我的人生这么被动。当一块砖铺在厕所里了它被脏水浸泡臭脚踩踏,而被贴上灶台了,却就经主妇擦拭得光洁锃亮。砖的使用由得了砖吗?

  我趴在窗户上还是仰望着夜,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我的身子在黑暗里发白。星星出来了,星空浩淼如海。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只没有鳞甲的鱼了,鱼在拉着一辆车,车上坐着谁呢,我又不知道,凌波疾游,游过了东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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