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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日子

  一进腊月,樱镇多雾,雾沉沉的,远山近水都发虚。但有雾的天气里不显得冷。一旦太阳亮堂了,镇街上再没新鲜事,却扫溜地风,干冷干冷。大多的人没事就在家里坐炕,孩子们拿了小火盆轮圈儿,火没生旺,倒弄得一额颅鼻子的灰黑。镇政府大院里的人在村寨里都有自己的熟人,要么被叫去家里吃扁豆面,或者猎到果子狸了,和竹笋炖烂,泡了苞谷面饼子吃,要么有人就袖着手,怀里揣着一瓶烧酒,晃悠晃悠到大院来。来找白仁宝的是元斜眼。

  元斜眼正面看你的时候,其实看的是综治办门前的那两棵樱树,树下带灯双腿夹着白毛狗和竹子说话。竹子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给带灯带了一本老县志。竹子在给带灯讨好,说她是在一个同学家发现了这本老县志,立即就想到了带灯主任,她是偷着拿回来的,然后就笑,就说偷书不为贼么。元斜眼就说:漂亮女人咋都在镇政府?白仁宝收了那瓶烧酒,问肉铺里最近有没有不喂加工饲料的肉。元斜眼说:过几天就去深山里收购呀,到时候给各位领导都留着。这漂亮女人都好过谁了?白仁宝说:你这眼睛就是看漂亮女人斜了的,还看?!带灯和竹子没搭理,拿了老县志就进了带灯的房间。

  元斜眼和白仁宝在院子里说话,好多人也跑出来,骂元斜眼不请他们喝酒,元斜眼说:请么,请么。就撕了烟盒子给大家发纸烟,然后说没盐没醋的事。后来什么地方噼里啪啦响了一阵鞭炮,说镇街拐子巷的刘得山今日成婚哩,找的是在大矿区塌死的王存金的婆娘。刘得山半辈子光棍,没想现在有了女人还有了娃,这三个娃都对刘得山好。林业办的黄干事说:这就是你不娃他妈,娃不叫你爹么。白仁宝就骂:你狗日的嘴呀!

  带灯在房间里翻看老县志,寻找有没有关于樱镇的史料,就翻到了除了松云寺外竟然还有驿站的记载。樱镇曾是秦岭里三大驿站之一,接待过皇帝,也寄宿过历代的文人骚客,其中就有王维苏东坡。带灯吓了一跳,说:樱镇还有这份光荣呀,你听说过吗?竹子说:没听说过。带灯说:我也没听说过。院子里白仁宝他们又在感叹这日子过得快。元斜眼说:去年腊月还放天灯,天灯是飘过石桥上空时遇了风烧着了,好像是昨天的事,咋眨眼又腊月了?日子这般快,得抓紧活么,白主任还能吃不?白仁宝说:能吃。元斜眼说:还是如狼似虎?白仁宝说:还行。元斜眼拍手说:身体好,咱就活个好身体么!马副镇长在水管前冲洗老花镜,说:说啥哩?白仁宝就哈哈笑,说:老汉是好老汉,可惜有枪没子弹。马副镇长说:说谁哩?元斜眼说:就说你马镇长。马副镇长说:是副的!竹子看了看窗外,一只虫子飞来砰地撞在窗玻璃上,然后就掉在窗台上。竹子说:他们觉得日子快,我倒觉得每日天长得黑不了。带灯说:觉得日子快的都是日子过得好么。带灯还要继续翻老县志,竹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是元天亮的散文选,问带灯读过没?带灯差不多读过元天亮的四本书,偏偏这一本没读过。竹子说这里也有一篇文章,写了元天亮看过一位文友写过一段话是世上擀面条最好的是他妈,元天亮就说这不可能,世上擀面条最好的应该是我妈。带灯听了,却也说:我妈擀面条才是世上最好的。两个人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到黑鹰窝村

  白仁宝和元斜眼说日子过得快,马副镇长就警告:人嘴里有毒,不敢说满话。果然各村寨的村委会选举工作就布置下来了。带灯在头一天还给竹子夸口今年没患过病哩,看了一夜元天亮的散文选,第二天就拉肚子。按照部署,各村寨村委会选举,镇政府的职工都得分配下去监督、联络。带灯病了,吃上药也得去,去的是黑鹰窝村。

  带灯盼着去黑鹰窝村。

  黑鹰窝村是丈夫的老家。丈夫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续了一房,后来父亲也去世了,丈夫就很少再回去。但带灯可怜后房婆婆孤单,但凡因工作到了黑鹰窝村或者黑鹰窝村附近的村寨,却要买一包红糖和一纸箱方便面去看望。这次黑鹰窝村的选举顺当,选完了去的后房婆婆家。婆婆正赶了牛往山上,见了喜欢得直叫她的名,把牛又拴了,开门就取了蒸炸的鸡给她吃。她说不吃了,有病了。婆婆说吃饱饱的就没病了。她说吃出病了。婆婆说,天话,还能吃出病?带灯只得捏出个鸡冠吃了,要帮婆婆放牛。婆婆坚持挡她说老张会帮放牛的。带灯说我锻炼锻炼么,就和婆婆赶牛上山,却问:哪个老张?婆婆说:秃子老张。带灯说:咋是个秃子?婆婆说:他人好。

  其实带灯在明知故问,她收麦天来过黑鹰窝村,见过老张。老张是个鳏夫,有个儿子在大矿区听说当了工头,三年里都没回来。她也就听到了一些村里人说婆婆和老张的闲言碎语。就在选举时,村里的刘慧芹和她熟,她问过婆婆的事。刘慧芹说老张从外村包养了两只狗崽,自己留一个,一个给了婆婆,这两只狗交交不离,婆婆和老张也混搭在一起没黑没明。村里人给两个狗分别叫他们的名字,公狗叫海量,母狗叫玉枝。刘慧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抱打不平,说: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尽剩些老年人,人老了得有个伴么。

  在山上,果然见到了那个老张。他手帕里包了一块狗肉等着给婆婆吃,当然也拧下一块要给带灯吃,说前天两只狗合伙咬死了一户人家的鸡,被人家骂得难听,他回去用镢头把他那只狗收拾了。带灯不想吃狗肉,也不想再和老张说话,正好见刘慧芹隔壁那个小伙也在山上砍柴,他砍着一蓬葛条蔓,葛条蔓错综复杂得拉不出个头,她便过去帮忙。小伙要感谢她,也从怀里掏出一包炒干的獾肉,说:你吃,吃渴了我到崖下边的家里弄水去。山里人常能捕猎到獾和果子狸,但带灯没吃过,想尝一口。谁知他不厌其烦地排夸他是在梁头上猎到獾的,他先看到獾屎,獾屎湿漉漉的,他就知道獾就在附近,果然獾就藏在一个土洞里。他说:别以为打猎看野狗的蹄印子哩,要看屎,屎即便不冒气,只要还湿漉漉的……带灯便有点反胃,不吃了獾肉干,也不再帮着拢柴,跑去撵那群锦鸡。

  山上的锦鸡很多,但带灯一只也没抓着,只捡了一根花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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