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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问:请相信我们。答:我相信你们,但可以说我更是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才这样说给你们的:孩子的形象和我小时候几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的。我是整过容的。(颜铭掩面大哭。)问:不要哭。这话真让我吃惊,整过容的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丈夫知道吗?

  答: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我的整容师知道。我不是西京城人,也不是什么县城的人,我的家在陕南的口县口村。我原名叫刘惠惠,生下来和这孩子一样奇丑,长大了谁也不喜欢,没有小孩同我玩,上学同学们不愿和我坐同桌,老师上课也从不提问我。别的女同学身边总有男生围绕,我没有。在家我的父亲也见不得我。我吃尽了入丑的苦愁,我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辛苦,得到的却是比别人少十分的回报。我发誓要改变我,这个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张脸,尤其是女人。既然女人除了脸面一无所有,我就要把我的脸变得漂亮而去享受幸福。当我得知大城市里有整容的事后,我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款悄然离家出去,我跑了许多大城市,也见了许多世面,最后得知上海整容好,就去那儿寻到最好的整容师整了容。整过容后我在镜子里认不出了我,我又有好身材,就改了名字,来到西京。我重新起名叫颜铭,我要忘记我的原名原姓,要忘记我的丑恶的过去。我当过保姆,贩过衣服,在宾馆当过服务员,后来到时装表演团。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了,我走到哪儿都有男人围了转,都献殷勤,一出台就有掌声,有鲜花。我为我的容貌和身材得意,但我更害怕这个只认脸的男人社会,我完全可以去傍大款,但我没有,我才决定要嫁给夜郎。可哪里能料到我的女儿竟又全是我的遗传,夜郎就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问:噢,原来这样。这些你完全可以对你丈夫说明的。

  答:我不能。我能有今日的光彩全是我由丑变美,这秘密我说破了我会做梦一般又回到过去;即使夜郎我也不能说。他毕竟是男人,他会觉得原来我的美是假的,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待我呢?

  问:你难道为了这秘密而宁愿承担作风不好的名誉吗?

  答:时代不一样了,同志,这个时代兴的是人的一张脸,而作风不好的观念改了,笑贫不笑娼的,我说破了真相,我会全完了,不说破,夜郎不要了我,我更看透了现在的社会和人,我以后就去傍大款呀,我相信有那些有了大钱而追求美貌的男人的。

  夜郎看到这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呼吸急促,鼻涕和眼泪都涌了下来,说:“这是真的吗?她是这样说的吗?”办事员说:“我为什么要哄你?”夜郎站起来,说:“这记录能交给我吗?”办事员说:“这不行。”夜郎坐下去,又要站起来,竟没有了丝毫气力,脑袋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就在当天下午,夜郎搭上了去口县的火车,下了火车又乘坐汽车,一路打问着到了某某村。他询问着一个叫刘惠惠姑娘的家在哪里,村人说:“刘惠惠呀,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了吗?”夜郎问怎么死了?村人说,听说是去亲戚家害了病死了。夜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一张照片,问像不像刘惠惠小时模样?村人说这就是刘惠惠么,你有她的照片?你是她家什么亲戚?那丑女的爹就是村口那家杀猪的,你要我去喊他吗?夜郎没有让人去喊屠夫,也没去屠夫家,掉头就去车站要返回。第三天一到西京,径直奔到祝一鹤家,颜铭却不在了。阿蝉说:“她走了,她抱着孩子走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上海。”夜郎大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疯了一般冲进卧室,卧室里的柜门打开着,没有了颜铭的一件衣服,一双鞋袜,那些化妆品也一样都没有了。他终于扑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她真的走了,她去北京了,她去上海了,她重新去寻她的舞台了??”眼痴起来,盯着门外。门外的另一幢楼,一个凉台上的铁丝上挂晾着五颜六色的婴儿尿布。夜郎突然叫道:“那孩子呢?孩子呢?阿蝉,孩子呢?”阿蝉说:“她是抱了孩子走的,她走时一边拧着孩子,一边又搂了孩子哭,她说她要给丑女美容的,要挣很多的钱给丑女美容的,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夜郎说:“孩子那么小的,能做什么美容?做什么美容嘛!孩子有什么错嘛?丑有什么罪嘛?!阿蝉,你在骗我,她不会带了孩子的,带了孩子怎么出去闯荡?你们一定是把孩子寄养在哪里了,你告诉我,孩子寄养在哪里?阿蝉,阿蝉,我求求你了!”他使劲地抓着阿蝉,摇晃着,迫视着,但他看见阿蝉的目光是那么陌生,那么冷漠,只是在说:“我也疑心她会寄养孩子的,可寄养在哪儿,我不知道。”夜郎哇的一声,竟抱了阿蝉号啕大哭,鼻涕眼泪流了阿蝉一脖子。

  那一刻里,祝一鹤突然翻身,从床上重重地跌下来,被子掀到了一边。他赤身裸体地在地上挣扎,皮肉却是亮的,几乎能看见里边的五脏六腑,而且口里有一条涎水扯成的丝,从床头挂到地上。阿蝉说了一声:“蚕!”夜郎泪眼看去,也怔了一下,看祝一鹤胖胖嫩嫩,如婴一般。

  宽哥终于辞退了劳动服务公司推销员的工作,要去看病,因为牛皮癣已经使一双手如在泥巴里伸过了,泥巴又晾干,结着一片一片的痂,而掌纹却裂得极深,纵纵横横地含了血。先前最担心的是癣上了头,现在满脖子都是,头上也有了,后脖子的头发里搅着麦麸似的屑。他去买菜,卖主讨厌他翻来倒去的挑拣,他去饭堂吃饭,别的桌子人都坐满,惟独他单人独桌,洗澡堂就更不允许他进去了。偶尔的一天,他在城河沿上走,听见有“甲虫、甲虫”的说话声,回过头去,两个孩子在树根下捏着一只虫子在鼻前闻,一个说气味儿是腥的,一个说不是腥,是草味儿。宽哥听了,第一回联系到自己:我也有个硬壳了,我也像个甲虫了吗?手里当时正拿着一根拐杖——是为隔壁的马老太太买的——握了拐杖往前一个马步,做一个刺杀状,瘦高高的身子,样子有点像小说里的堂吉诃德……但做过了刺杀状,心里毕竟伤感:我真要成了甲虫了吗?他才下定了决心要治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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