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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这天夜里,阿蝉炖好了猪蹄肉汤,夜郎端着给颜铭喝了一碗。喝第二碗时,颜铭让夜郎也喝喝,夜郎不喝,坐在一旁吸烟。颜铭说:“孩子呛的。”夜郎灭了烟火,呆坐了。颜铭说:“夜郎,你不高兴?”夜郎说:“高兴着哩。”又趴近床看了看孩子,说:“颜铭,孩子怎么是个兔唇呢?”颜铭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难道又是个苦命人??这不要紧,是能修补的。现在到处有美容院,手术后不会有痕迹的。”夜郎说:“要美容就得全部美容。”颜铭说:“你说孩子丑了?”夜郎说:“你这么漂亮,我也看得过去吧,孩子怎么这个模样?一个女孩子,即使没本事,长得好也一辈子会享福的。”颜铭说:“你是嫌孩子丑嘛!别人说她丑还能说过去,你做父亲的倒也嫌孩子丑了?你们男人家怎么都是这德性?!”夜郎没有再言语,默默去打水洗脸、洗脚,就上床睡下。

  夜郎清楚做父亲的应该喜欢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孩子,但夜郎每每抱了孩子,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他极力做到的是一个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一日五餐为颜铭端吃端喝,七次八次地给孩子换尿布,洗屎垫,但到夜里,他的夜游症就又犯了,总是鬼魂一样地出去,一两个小时后又幽灵似的回来。颜铭发觉了,又不能跟着出去,在家恐惧不安,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夜游回来,她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将他拍醒,问到哪儿去了?夜郎清醒过来,瞧着钟表的时针指在下夜四点,而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双脚又沾着泥雪,知道自己是真的夜游了,但全然记不得去了什么地方,后怕得脸色也煞白了。再到夜里,他就让颜铭用带子拴了他的手,免得再去夜游。不能去夜游了他却害头痛,迷迷糊糊里连续做梦,甚至是今日做的梦和昨日前日的梦一样,都是自己的鞋丢了。整个白天里,又萎靡不振,只有去找宽哥,宽哥也来找他,两个人就来来往往喝酒。

  一日,宽哥不但未推销出产品,且让一帮小老板们戏弄嘲笑了一回,心里不畅,邀夜郎去喝酒。喝到七成,宽哥说:“夜郎,你又犯夜游病了?听颜铭说以前犯病去虞白家,这次还去那里了吗?”夜郎说:“我哪里知道?你想想,我去那儿干啥?虞白又不在家。”说完了又问:“虞白还没有消息吗?她走了不短日子了。”宽哥说:“没有。昨日丁琳还来打问消息。”夜郎就把脑袋沉下来。宽哥说:“夜郎,我要问你,你是不是和颜铭闹别扭了?上次我见到颜铭,她生了孩子似乎变得软软弱弱,又爱抹个眼泪水儿,眼肿得烂桃一般。”夜郎说:“她给你说了什么?怎么说?”宽哥说:“我问她,她只是不说,问得紧了,说你犯病了。我看倒不仅仅为犯病的事。颜铭在月子里,你和她致什么气?寻着让孩子没奶吃吗?”夜郎说:“宽哥,说到孩子,我真想不通,人常说别人的老婆自家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就生个那样?”宽哥说:“什么样儿?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样儿!婴儿在月子里有什么好看的?那脸上的皱纹??等出了满月你再瞧嫩胖劲儿吧。”夜郎说:“我倒不是嫌那皱纹??你说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吧,我长得不好,可孩子要是长成我这马面也就好了,偏偏那副模样,没有一处是像我的。”宽哥说:“或许她把你和颜铭的缺点都综合了——现在看不来,出了月就有个大概了。”夜郎说:“我倒怀疑这孩子不是我的呢。”宽哥睁大了眼睛,同时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夜郎?你再说一遍!你咋会这样怀疑?你平日不信这个,疑心那个,现在怀疑起你的孩子了?怀疑起你自己了?你瞧瞧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的宽哥?!”夜郎自知失言,说:“我信谁呢,现在啥事能让我信?谁都认为宫长兴当不了局长吧,但他就当了;邹云和清朴有爱情吧,说吹就吹了!小小的蜂竞把清朴蜇死,你又是这么就混到个劳司去??不说了,喝酒喝酒,这酒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这会儿舌头也尝不来了,喝醉了倒是真的。喝吧,喝!”自己先端了一杯倒在嘴里,又倒了一杯。第三杯再举起来,宽哥来夺,酒还未夺过来,夜郎溜到桌子底下,软作了一摊泥。

  挨过了孩子的满月,孩子脸上的松皮饱满起来,但形状并未有丝毫改变,似乎一只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颊齐平了。夜郎的情绪愈发地坏,颜铭的眉头当然不展,一个月子,人又发了胖,总担心小腹要凸起来,让阿蝉去买了紧腰短裤来穿,又反复让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说:“说不像我也罢了,连你也不像!世事这么不公平,别的咱占不住,连个漂亮女儿老天都不赐给咱们?!”颜铭说:“你一天不说孩子丑就没话说了,你嫌丑你来把她捏死么!我不会生,你怨怪我,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种子瞎么好么!”夜郎说:“好种子种在薄土上也长不出好苗哩!”两人斗一回嘴,一夜无话。半夜里,夜郎就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似乎记不完整,但肯定的是梦很长,好像又是寻不着鞋了,怎么找还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脚从一个什么地方往家里走。感觉里,他是出了相当长时间的门了,走着走着好像还有父亲,父亲的腰依旧弯着,但还精神,他们终于寻到了家门。一进门,家里的中堂厅里坐着母亲和颜铭,两人都在各自摇着纺车,一盏灯在柜盖上光亮如豆。父子俩的突然归来,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墙壁上,婆媳的纺车都停住了,张着惊喜的嘴,但却没有叫出来——那神气是谁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红了脸,又更快地摇着纺车。他和父亲就坐到里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样在等待着娘和颜铭能很快收拾了纺车去铺被,但纺车还在摇着,线穗如肿了似的往大里长。他就怨恨颜铭了,走过去将颜铭的纺车用脚踩了。父亲在里屋也喊:“给我把你娘的纺车也踩了!”这么一说,颜铭和娘却都笑了,骂了一句什么,各自到卧屋去。他说:“你不急吗?”颜铭说:“娘在哩。”他就压倒了她,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听见了另一个厢房里的响动,颜铭在哭了,说:“我是处女!我是处女——”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但这绝不是梦的全部,往后只觉得是鞋丢了,怎么丢的,寻着了没有,夜郎是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爹娘早已经死了,颜铭连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且颜铭是城里人,哪里又会纺车?梦荒诞不经,暗示了什么?启示了什么?就猛地拉开灯绳去看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下半夜的五点。又想:人常说后半夜的梦是反着的,我和颜铭怎么也行不成房,她在说“我是处女”,莫非颜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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