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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说着,宽哥就回来了,一脸苦愁,说:“可怜。”宽嫂说:“我就见不得唉声叹气,没事唉声叹气就是贱命,不穷都穷了!”宽哥说他去丁字路口见着那女人了,果然可怜,去北京打工,钱没挣多少,还被贼偷了,母子俩不得回老家,他一去,那女人就给他磕头,让他帮些路费钱。宽嫂说:“你就给了?”

  宽哥说:“我身上哪有钱?有多有少你都掏去了,我就给车站开了个证明条,证明她从北京打工回来被贼偷了,让车站照顾她,坐个免费车回老家去。”宽嫂说:“把你说得牛皮的,你是什么省长市长?你的证明谁认?”宽哥说:“我是警察,我落着我的名字、单位,车站就会认的,怎么着?”宽嫂就笑道:“哟,真没看出,我嫁的还是个能行的男人哩!那好么,你是雷锋,我们倒盼不得你永远是雷锋——你去杀了那乌鸡吧。”把宽哥推到厨房里去。

  夜郎回来,听宽哥说了那个“滑”字,下午便去虞白家。库老太太不在,虞白才熬了药,把炉子提到后院,抬头就看见墙外不停地有落叶飘过来,心里就想:有一片叶子落到窗台来就好了!这么企盼着,却没有一片能落在窗台,就听得屋里夜郎在叫她。走进来,夜郎还在喘气,鼻翼一闪一闪地,说:“今日我不敢多呆的!”虞白倒有些生气了,说:“我几时把你扣了人质了?”夜郎一下子噎住,忙笑着说:“不是那意思,戏班后晌要回来,来电话说买了许多东西,要我去车站接的。”虞白也缓下劲了,偏还冷冷地说:“都忙,你忙你的鬼戏,我忙着生病。哼哼,你要不这样说,我或许放你走了,你这样说了,我偏不放你。——你坐过来!”夜郎从对面椅子上坐到沙发上,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大娘不在?”虞白说:“你害怕了?”夜郎说:“我怕啥的?”虞白就说:“那我给你个怕怕看!”便忽地抓住了夜郎的手。夜郎确实是震动了一下,两人都没有说话,那震动传递到了另一双手上,两双手在那里握着,抠着,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手是能说话的,越说越急促,遂就一起抖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感觉里是百年之久,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有四条腿四只手,像一只螃蟹从沙里被突然地丢出在沙滩上,横着竖着地挣扎翻腾,空空的房间里,只有喘息声,后来有脚撞倒了刚刚整好的药罐,罐子碎了,药汤浇在地上,烫着了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看的楚楚的前爪,汪的一声,起身跑去了卧屋。夜郎在说:“药罐碎了。”虞白在说:“楚楚看见了。”夜郎爬起来去收拾药罐,但他没能起来,虞白紧紧地缠裹了他,头在他的肩上说:“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夜郎说:“听!”虞白说:“两个和尚出外,在一条河边遇见了一个女人,水很大,女人过不了,大和尚就抱了女人过河。过了河把女人放下,两个和尚就又继续走路。小和尚说:咱出家人不近女色的,你怎么能抱了她过河?大和尚说:我早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夜郎,咱俩的事你是忘了,我却是那个放不下的小和尚。”夜郎听了,浑身酥酥地颤,把虞白的脸端过来,说:“我哪里就放下了?你已经把我害了,这后半生我怕永远会想着你,没个好日子了!”就跪在了沙发上,双眼盯着虞白,自己的眼里却流下泪来。虞白努力地抬着脖子,嘴唇颤着,错开了部位,像待哺的一只鸟。夜郎即送上去,一阵喃喃低语,他的手开始蛇一般地在那里乱钻,摸到了肥的地方,也摸到了瘦的地方,一根一根数那肋骨,当碰到胸部的时候,她挣扎着,要竭力翻起来,但是不能,却侧了身,用手紧紧地也在那里拥着,说:“蔫了,都蔫了。”这一刹那间,夜郎知道她仍在悲哀自己是老了,她不愿意平面地让他摸到失去光彩的东西,她的侧睡为的是让能有丰满的表现。但夜郎没有言语,掀起她衣服时候,虞白却突然坐起来用手死死地按住,说:“够了,夜郎,这已经够了,咱们再往下去,过后只能更是痛苦,过去咱们没有这样,现在你有颜铭了,你更不能啦!”就把衣服穿好,自己又坐到了夜郎坐过的椅子上,说:“我老了,我是不如颜铭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心里说过,不管我们结局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抱一次的,你就是和别人结婚,我也一定要约你出来,我当一回坏女人的。”夜郎还跪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虞白,眼里噙着泪水。虞白说:“别这样,你别这样,你瞧,咱俩的裤管上都蘸着药汤了!”夜郎站起来,一边揩着裤管上的药汤的痕迹,一边说:“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呀,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吗?!”虞白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怕的。”夜郎说:“我啥也不怕,你如果说咱们现在去私奔,我马上会跟了你走的!”虞白说:“你这胡说,这么说我又真害了你!我今天这样,我并不是要害你,是为了你也为了我,或许咱们就是这些缘分吧,我在你??”她原本要说夜郎夜游到她这儿来的事,但又不说了,改口道:“我买了一个戒指送给你的,值钱倒不值钱,我却什么也不给你,就给你这戒指,从此要戒了你,也戒了我。”就去抽屉取了一个匣子,从匣里拿出一个景泰蓝的戒指,套在了夜郎的中指上。夜郎说:“戒指都是定情物,无始无终的一个圆满。”虞白说:“我只取字意。你是忙人,你现在该走了吧?”夜郎说:“我是有事着的,差点倒忘了。邹云给宽哥来了电话,说她最近有个麻烦事,让测个字看结果。宽哥不认识刘逸山,又让我来托付你。”虞白说:“她邹云还有麻烦事?字是什么字?”夜郎说:“一个‘滑’字。”虞白听了,低着的头突然扬起,问道:“出什么人命了?”夜郎说:“怎么是人命事?邹云并没说什么的。”虞白说:“字中有骨,见了骨不是伤就是亡,又是与水有关,而且,你来问这字,咱又是才发生了那事,这在测字中叫外应,必是邹云那边出了事故,可能直接与她的感情有关。我看过几本测字的书,这是个简单的字,用不着去问刘先生。不管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清朴的事,毕竟也是熟人一场,你得回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啦?”夜郎说:“这个当然。有了情况,我会来告诉你的。”夜郎才要走,库老太太回来了,一见破碎的药罐,却说:“这下好了,虞白病要好了呢。”虞白说:“是吗?这么说,夜郎一来这药罐就碎了,夜郎该是治我病的药引子了!”库老太太就拿了那水盆中的珊瑚,只是看着,说:“夜郎你常来么,你常来着好。”夜郎说:“常来常来的,本来就常来的么。”小声却对虞白说:“再常来我成药渣子了!”虞白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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