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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吴清朴拜托的事,只好又坐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开办餐馆,你们工商局就是为难不给办营业证,来找你关照关照。”羿头歪起来,沉思了半晌,说:“话可以去说说,但也不一定说了能顶事??你的朋友人没来吗?”夜郎说:“你领我去见见工商局长,或者你写个条我去找,事情有个眉目了,我让朋友来办手续。”羿说:“是这样吧,你还是让你那朋友来,你在这不好。”夜郎说:“那好吧。”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了,说:“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开门出去了。

  夜郎噔噔地从楼梯往下走,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一个转弯处都放着痰盂,墙上写了“吐痰入盂,注意卫生”。夜郎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全吐在地毯上,下到一层,竟抬了脚高高地往那白墙壁上蹬出一个鞋印。临出大门,大门口坐着收自行车牌子的老太太,刚才推了车子进来时领过牌子,现在出门要交牌子;夜郎推着车子就出,老太太喊:“牌子,牌子!”夜郎吼道:“我就是贼!”把硬铁皮牌子摔在院子里。

  车子从区政府门口一直骑着往北,到了北城墙根了,夜郎才恨起自己是气糊涂了,骑到这儿来干什么?掉过车头又往宽哥家里去,发誓不找他羿区长,却非要把营业证办出来不可。半个小时后,夜郎气也消了许多,赶到宽哥家,宽嫂正在厨房里摊酿皮子,案板上放着一大盆面水糊糊,两个小锣般的铁皮平底盘,面水糊糊倒进一勺,摇匀了,轮流放进开水锅里去煮。天气很热,人胖汗多,额颅上擦着了面粉,面水糊糊也洒得案板上、锅台上、她的皮鞋面上斑斑点点。夜郎静了静气息,故作兴奋状,说:“人有福了,跌一跤都能拾锭银子的,嫂子怎么知道我爱吃酿皮,人还没到就做上了?!”胖嫂见是夜郎,没好气地说:“你闪远吧!”夜郎偏去抓了做好的一张,对空耀了,薄亮亮地透明,自个先切成条状,调了油盐酱醋辣子蒜茸,端在一边吃起来。胖嫂说:“真不要脸!”夜郎说:“嫂子是大方人,今日怎么啦,总不是嫌我吃了?”胖嫂说:“我问你,你宽哥不识了时务,你也是瓜啦傻啦?你明知我夫妻闹得乌眼鸡了似的,吃饭不上一个桌子,睡觉不枕一个枕头,你作为兄弟的,却要害得我们夫妻离婚不成?!”夜郎吓了一跳,酿皮也吃不进去了,问:

  “这是怎么回事?”胖嫂说:“你是不是让你宽哥管那农民受骗的事来?”夜郎说:“有这回事,那农民太可怜的??”胖嫂说:“你宽哥不可怜了?!他是个什么官呀长呀的,他竞去分局汇报,分局说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黄的,可后来分局却不抓了,只把骗子扣起来,追回那批药材就完了。其实呀,完了也就完了,农民没有吃亏么,你宽哥却上劲了,说为什么不抓那姓黄的?知法还犯法?目下公安系统搞整顿哩,这样的事都不了了之,还整顿个什么?——问题就在公安系统搞整顿的,分局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要捂住见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宽哥却以为他是正确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战胜邪恶??你笑什么,这是他说的,他一说都要说书本上的话,或者像领导人的话——可他把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会说个保家卫国,七十年代他会说社会主义好,到现在了,不再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解放,可变得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他要是个国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国策了,但他不是么,他能管了谁?他连他老婆我都管不住还想管谁?!”夜郎说:“这一锣儿熟了,得换另一锣儿了。”

  胖嫂忙去开水锅里提锣盘儿,烫,手在冷水里蘸了一下,提出来,翻倒在案上一张酿皮子,说:“我不知道熟了没熟用得你说?!我说到哪儿了?”夜郎说:“他连你都管不住。”胖嫂说:“胡扯淡!我说的是他仍较劲儿,又汇报到公安局里,局里领导发了火,责令分局去抓了那姓黄的!姓黄的是抓了,分局的领导就嫌他告状了,不满意了,明里话不说,暗里恨他,现在分局新住宅楼快竣工了,如果到时候想个点子,这房子就分不上我们了。夜郎,你记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饶不了你宽哥的,要是闹得离了婚,这起根发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说:“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后果也想得太严重了,宽哥是老警察,又是先进,能不给分房子?”胖嫂说:

  “太严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长家的儿媳把自行车停在局长家的楼下被贼偷了,局长发了火——也真是,这贼你谁的车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长家的——局长整日抓社会治安,贼偷到他家了,难怪他不发火!局长住的那片楼区归你宽哥这个分局管的范围,局长给分局发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交给了你宽哥,他已经在那片楼区潜伏观察了三天两夜了,就要瞧他怎么个完成任务呀?!”夜郎不言传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娄子了,你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头,出门到街上,街上已过了下班时间,路灯也开始亮起来。摆夜市的小贩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里推出三轮车、架子车,上边放着烤羊肉串的炭槽,墩沙锅的炉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鱼肉、粉条、青菜、啤酒和各种冷饮。卖冰棍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与他们相遇,车子停停骑骑,心想:今日倒了霉了,遇谁生谁的气,是鬼节不宜办事吗?还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烧纸?闷闷不乐地就往南门口门洞里去。

  阿蝉抱了一沓烧纸,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夜郎到的时候,她指着手表说:“夜哥,都七点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说:“路上人多,我紧骑慢骑地差点让汽车轧死了。”阿蝉说:“是吗?轧死了这纸就给你烧了。”夜郎笑了一下,说:“真死了,你还会想着给我烧纸?”两人在南门口立了一会儿,城门里的小公园里依旧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那个长脖子算卦师还是那张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了,有一人一烧的,有两三人一起烧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圆圈,烧起来火光鲜亮,照着烧纸人毫无表情的油汗脸。阿蝉才说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师那儿算过吗?”却听得公园那雪松后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接着是一哇声地起哄叫好。两人驻脚听了,已唱到:

  摆摆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

  阿蝉就哧哧笑,说:“夜哥,摆摆是人名吗?”夜郎说:“这怕是江西人唱的,江西人把跛子叫摆摆的。”就听着又唱下去了:

  摆摆去找政委,政委也是个摆摆,摆摆同情了摆摆,摆摆就参加了红军。

  摆摆去送情报,走到半山腰,因为摆摆屁股翘,就被鬼子发现了。摆摆撅起屁股就跑,鬼子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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