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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对,当妾!当妾!当妾!游戏到了这一步,笑声和掌声一齐爆出,还有人在桌上拍巴掌。大势所逼,老寅也咧了咧嘴,不像是笑,但似乎已在笑声中就范,只能自己找个台阶下来了。想再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毒刑已经上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能怎么样?还想怎么样?大家搬一个圆桌面架在方桌上,忙着上酒菜,准备吃饭了。大家传看着酒瓶,觉得酒的防伪措施是接下来理所当然的话题。他们没注意老寅的沉默,没注意到他一直没有动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正当大家举杯,他像是醒过来,睁大眼睛,摇摇晃晃地起身,挺出干干瘪瘪的肚子,挤得桌面晃了一下。他不是要致祝酒词(有两个人这样以为),也不是要检查各个杯子里的份量以防有人酒德沦丧(更多的人这样以为),而是冲着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啸,吓得旁人不知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左顾右盼好一阵,才发现是他在叫。大家发现他的目光已经空洞,全身有一种电击下的哆嗦:“散伙呵——”他公鸡报晓一般再次扯直了喉管,没等旁人明白他的意思,咣,大圆桌面突然升起来,七盆八碟齐刷刷跃向空中,悬浮了一瞬,东偏西倒落回桌面,再沿着倾斜的桌面乒乒乓乓狂泻而去。鱼片与肉丝共舞,酸汁与辣汤对飞,什么东西滚到墙角,发出零零落落的声音。

  他是一只疯了的公鸡。幸亏旁边的人及时闪开,油水没有盖在什么人的头上,但两片菜叶还是溅到了女主人手上。

  “你这是做什么?”芹姐楞住了,“你今天吃了生狗屎?你你你真是个癫子?”

  “赔我一桌菜。好吧?”公鸡干笑一声,拍拍手,出了门。

  “你妈妈的——”女主人跺一脚,口出粗言,看到家里遍地狼藉,哇的一声哭歪了脸,朝另一间房子跑去。

  她眼泪哗哗地又把两卷凉席抱出来,狠狠地摔向大门外:“拿走你的烂席子!去垫你的尸!去垫你爹的尸!臭癫子你算什么东西你狗屎也不是你听见没有……”她闭着眼睛大骂,祖宗子孙无所不及,直到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说人已经走了。她睁开眼,探头一看,面前果然只有一条空空的楼道。

  老寅走出县城,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发现自己的东西变成了嗝和屁,发现自己在城里也只是一溜没有位置和没人注意的空气,倒是一身轻松,无所牵挂,心里有一种塌实。

  他没有急着回山里,决意去附近一条河,早就听说那里建了个防洪坝,有几里路长,他想看看那条洋灰田埂是不是真有那么威武。他说过,他从小就喜欢大东西,超大的南瓜,超大的树木,超大的卡车,超大的山峰或者堤坝,凡是大家伙都会让他喜不自禁,摩拳擦掌,留连忘返,甚至得意洋洋扬眉吐气,如同自己也跟着大了起来,有开天辟地的神力。他爱看大东西就像一个人经常要吃饭。

  熟悉他的人还知道,大概出于同一种大物崇拜,“你死在火柴盒子里去”是他骂人的常用语:在这里,贬低变成了贬小,小到了火柴盒。

  但他未能看到那条超大的洋灰田埂,酒劲一过,就开始迷糊,就醒得迷糊,觉得世界有点乱来。他觉得大树踢了他一脚,汽车喇叭声搔了他的胳肢,两个红砖窑塔胖壮无比耀武扬威咄咄逼人,暗暗串通一气,总是同他过不去,找他无理地纠缠了好一阵。他八字硬,从来不怕鬼,不信邪,没让它们占什么便宜。最后,一条道路扑了过来,缠得他呼吸粗重,最后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一觉睡醒了,天边已经透白。

  他发现自己躲在石桥下一条干涸了的水沟里,身上有露汽的潮湿,嘴上有泥沙。旁边只有一条狗歪着头盯住他。

  他挪一挪腿,发现右膝盖剧痛,原来那里有血迹。

  姐在河里洗白绸

  举起棒槌泪双流

  人家问我哭什么

  丈夫小了不称头……

  他邪邪地笑着,一跛一跛,唱着小调回了家,路上不知一共花了多少天,不知走出了一条什么路线。脚下一只胶鞋不见了,倒是换上了一只破皮鞋。武警上衣也不见了,但多了一件大红色的球衣,不知是捡来的还是什么人给的。

  他一路上想睡就睡,想走就走,枕着月光说梦话,披着露水打呼噜,倒也不会受寒。熟悉他的人说,他体内长期来含酒量超高,已经钢筋铁骨和气血强旺,阴寒奈何他不得。他也从来不怕蚂蚁、蚊子以及蚂蟥,不论在那里落身,身上干干净净,一身威杀之气倒把毒虫们烧得望风而逃。这其中道理,只要想一想酒精消毒的效果,想一想乡下人常常用烈酒掺兑农药的经验,大概不难明白。

  他家里从无蚊子,夏夜里的小娃崽们还喜欢藏在他身边避蚊。他对这一点也觉惊讶,曾经告诉郎中,他的血型既不是O型,也不是A型或者B型,一定是“酒型”。两个不大懂西医的郎中,对这一点点头称是。

  他穿着一只胶鞋一只皮鞋终于回到了边山峒。往后的日子里,他没有太多的理由出山,他的故事将渐渐消失。新奇事越来越多,人们轮不到来说他。除了贩竹木和偷猎的人,很少有人会到那一片山里去。一旦他不再出山,一旦他老得走不动了,在山外有些人看来,他就会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朝大山深处不断地坠落,直到最后消失。大山里会有野猪和野麂出没,有时还会有山火突然把绿色变成黑色,或者蝗虫突然把绿色变成黄色,但一个人的消失不会是什么动静。他的音乐还会留下来,只是不再成为一种声音。将来有一个什么人,如果能从压迫目光的重叠山峦中听出交响乐,从飘忽无依的林中流雾中听出独奏曲,从一条小溪的落花数点中听出竖琴和钢琴,那再正常不过。回首惊望的时候,他或者她会觉得寂静中隐藏着什么。

  山里太静了。也许,寂静里才有歌的诞生。当对面山上出现了一个蠕动的红点或白点,山里人的问侯只可能是一声含混的吆喝。当红点或白点渐渐消失,山里人没来得及讲出的话,永远没法讲出的话,只可能化作独自无奈的吟唱。他们知道听众实在太少了,实在太远了,歌声就会有一种尖厉和悠长,以便升入云天,向山那边似有似无的世界抛落。当年北京的三个老师就是循着这种歌声进山,来到了老寅这个放牛娃面前。他们听了老寅吹的唢呐,还有老寅拉的胡琴,决定把这个赤脚少年带去北京——有一位老师当即为他买了双胶鞋,告诉他怎样系鞋带。

  不知为什么,当年的边山峒到处有歌,除了史歌、情歌、丧歌、下流歌,山里人连纠纷都常常由歌声来调解。纠纷绝不告官,是他们千年的铁规矩。哪怕打死人了,他们也觉得唱歌比告官更可靠。纠纷双方只是请出各自的“理头”,对面席地而坐。理头唱一段,在麻绳上打一个结,算是记录。待十个结打满,把绳子递给对方。对方的理头唱一段,在麻绳上解一个结,也是记录。若十个绳结全部解开,就是谈判完毕,化干戈为玉帛,不得继续积怨。如果有输理的一方,这一方照例操刀杀猪,炖一大锅“洗脸肉”,无论何人都可吃上一块,洗脸也是洗心。

  倒是有了电视机和录音机以后,山里的民歌却越来越少,耳生的现代流行歌几乎是一把猛药,锁住人们的喉舌。定要唱的话,顶多是吊丧守夜的时候唱两嘴,在老人多的那种场合唱两嘴,有点偷偷摸摸的味道,见不得光天化日。当年的赤脚少年也没有像北京老师们期望的那样,写出什么新的《刘三姐》或者《天鹅湖》。相反,他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指头硬得笔都捉不稳了,五线谱上总是戳出了很多破洞。他的歌,不论是开心的还是伤心的,是呆呆的还是凶凶的,还有什么用呢?不论是发表了的还是未发表的,谁还愿意唱一唱?这些歌已经无法进入舞台,连芹姑娘也不需要了,那它们就真是纯属多余,只能捆成一包扔到仓楼上去,只配在老鼠的小嘴里变成了一堆粉末。胡琴一类玩意也只配发霉和生虫,丢入了屋后的粪凼。

  后来有人问起那些东西,老寅就用普通话模仿一句俄国电影里的台词:“斯大林同志说得好,让资产阶级的艺术腐烂吧!”

  他对这一格言咯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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