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韩少功 > 山歌天上来 | 上页 下页


  小脑袋怯怯退了一步。“我是说,你没看见什么,事情不要紧的……”

  “你放什么屁?我想看见么?我要看见什么?我当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就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人正不怕影子邪根本不要你来说,根本不要你来证明……”女人越说越乱,被小脑袋的安抚再一次搞得气急败坏。

  小脑袋冲着柳老师和文化馆长睁大眼睛:“我给她赔不是,她火气还这样大?她今天早上跌了一跤吧?”

  这话的意思是:她是不是一跤摔坏了脑子?

  柳老师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学毕业生之一,小县城里的大牌艺术家,经常在剧院舞台一侧指挥乐队。这里的很多人并不理解乐队,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两手“挠来挠去”是做什么,只觉得他能在那里挠,挠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累,想必是个重要的角色。柳老师理论水平也高,经常哗哗哗地甩着扇子,把任何曲子都分析得头头是道,比如分析出一个主题两个形象三个发展四个特点五个什么什么,用有些学员的话来说,随便捡根草都打得出一锅理论汤。他还特别强调乐生于情,“什么时候道白,什么时候开唱,都是有剧情条件的,不能乱来。你昂首阔步走向刑场的时候才会唱《国际歌》吧?挤鼻涕或者撕脚皮的时候唱得出来吗?”这是他常打的比方,让戏曲作者们茅塞顿开。

  柳老师诲人不倦,为人很谦和,成天有一张笑菩萨的脸,常把熟人邀到他家去喝茶,抽烟,吃面条,谁要是缺点粮票,他也慷慨掏腰包。自从他从剧团调入文化馆,有些乡下来的业余作者还曾在他家吃过饭,开地铺打过呼噜,就当他家是一个免费客栈。当然,他热情之余也有小小图谋,比方一心等待客人们夸他,而且在进门后五分钟内立刻知晓他的各种美事:最近入了党,荣升创作组副组长,将来当上宣传部副部长也是可能的。他在恭维之下谦虚一番,算是得到了最大回报。

  两天来,他再次受到重用,主持文化馆恢复以后第一个创作班,任务重,要求高,一心要抓出成效。他翻遍了学生时代所有的笔记本,整理出厚厚的讲稿,给大家耐心讲解调式、和声、动机、小三和弦、革命经典《沙家浜》的总谱配器等等。他讲着讲着,正在眉飞色舞之时,听到一丝奇怪的声音混进了小三和弦,不和谐更不对位,是彻头彻尾的噪音干扰——来自教室后排座的一个小脑袋。

  “喂!”他忘记了对方的名字。

  前排学员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

  “喂,喂,说你呢!”

  震怒目光抵达之处,小脑袋一颤晃,醒了。

  “你怎么能在这里打鼾?岂有此理,你你你怎么可以打鼾?”

  “对不起,我眼皮子好重,好重。”

  “我在这里支张床,给你拿被子枕头来?”

  “不不,不要床,要床就开玩笑了。好难得的学习机会,专门来学习的,怎么能在这里睡觉?”老寅抽了自己一耳光,揪揪鼻子,咬咬牙,重新捉起笔和纸片。

  “同志们,同志们,你们知道我为这些课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吗?”柳老师委屈地敲敲桌子,让学员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让自己挺胸缩腹不无悲情地重返和弦。但和弦还没有讲完,最重要的理论分析还没有出台,无耻的噪音干扰又冒出来了,当然又是来自后排。这一次,要不是小脑袋身边的人及时推一把,要不是这一把阻止了来势凶猛的鼾声和涎水,柳老师今天讲课的情绪差点就没有了。

  “你继续讲,继续讲,没有问题的。”小脑袋察觉出寂静的异常,抬抬下巴,远远地给老师送来鼓励。

  “你要我讲什么?你让我怎么讲?”

  “讲和弦。”

  柳老师今天的授课情绪已经没有了。他本来还想讲解一下自己的两首作品,让大家了解成功的创作是怎么回事,但心情一坏,也就偷工减料,草草收场,走的时候连折扇也忘在桌上。

  学习班的内容不光是培训,更重要的是创作:四天之内,每个学员都要交出一首歌曲,优胜之作将参加地区和省里的大赛。作为督战者,柳老师背着手来回转游,不时检查创作进度,给这位分析一下结构,或者给那位调整一下歌词。还好,学员们看上去大多比较卖力,常常是两人共一张破桌子,停电的时候还共一盏油灯,各自埋头啃哧啃哧地大写,嘴里不时哼出各种不成形的曲调。有的则去文化馆外的小河边,操着胡琴或者唢呐试奏新作,发出一些不太成熟的声音,让柳老师联想到哮喘或者癫痫,联想到肠梗阻或者便秘。老师有些着急,但着急的时候居然偏偏少了一个人,走到老寅的房间里,只见床上一个大花被子隆起来,罩住了一个人形。旁边散落的衣裤,红薯味或者酸菜味余绪未绝。

  太不像话!柳老师踢踢床脚。

  阉鸡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打开迷迷糊糊的眼,“吃饭……还没到时辰吧?”

  “一天五毛钱误工费,都是国家的钱,专门请你来睡觉的?”

  “老师来了哦。不是说四天才交稿吗?”

  “你算算,今天是第几天?”

  “还早,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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