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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确实有钱,除了退休工资和我们寄给珍姑的辛苦费,还有一百元,压在她的箱底。她对此记得十分清楚,有时把钱摸出来,要兄弟俩给她一个接一个地买风车轮。有一次,珍姑从那笔钱里借走了几十,买粪桶和猪崽。她发现后很不高兴,成天咕咕哝哝,见到谁都横眉怒目,说有人偷了她的钱。一赌气,她把屎尿狠狠地拉在床上,还按部就班地捶打床沿,直捶得床板一翘一翘,嘣嘣声把猪栏里的畜生都惊得大呼小叫。

  珍姑气得脸盘都大了。“你捶命呵?捶命呵?哪个偷你的钱?不是说借几天用用吗?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珍姑只得另外去借钱,把钞票塞回烘箱,眼里泪水汪汪。“吾前世没欠你,没亏你,你哪么要这样来磨人呵?菊花姐也来磨吾,四姐也来磨吾,幺姐幺姐,眼下吾也只有你这一个姐姐了,你要磨死了吾,有哪样好哇……”

  幺姑也流泪,好像还懂点什么事。

  想必她能听懂这些话。

  珍姑常说,好几个姊妹都是由她来送终,幺姐的后事也肯定落在她头上。她现在不能扛枪打仗了,也不能下河打鱼和下田种粮了,侍候人的气力还是有的。她就是想受些磨呵。想起以前的患难交情,她不被姊妹们磨一磨,往后的心里如何好受?这些话是她对邻居们说的。她爱串门,爱说笑,口又无遮拦,甚至自己老倌少年时偷女人的丑事,甚至自己当年在游击队里的相好,都曾在她嘴里四下里广播。她说到恨处就骂,说到乐处就笑,走到哪里都是惊天动地。不过,现在她不能常去串门了,她收养了三个孤儿,一个残疾,一点老革命战士的生活津贴全贴补在这里。尤其是把幺姑接下乡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满满一脚盆沾屎带尿的衣裤需要她洗刷,几乎每天都需要她来帮幺姑翻身,擦身,喂食,喂药,包括抹滑石粉以防肉疮。她累得眼睛都黄了,牙痛得更加厉害,常捂着半边嘴骂老倌。

  两个亲儿子着急,只得暗中策划,这一天联系好一条船,突然要把幺姑送走。珍姑得知后脸一沉,把半瓶农药揣在怀里说:“走也则是,吾横直也不想活了。要送就把我也送走,把我们俩姐妹都送到火葬场去。”

  老二气得直揪头发,拔腿冲走,住在朋友家好几个月没有回来。

  老大两口子斗不过亲娘,但他们爱动心思,便设法让她省些气力。他们终于想起一个办法:在幺姑的床板中部挖一个洞,对垫褥也依样改造。洞上加一活盖,洞下接一尿盆。这样,只要床上的人能及时扯去活盖,将尖尖臀部挪入位置,就能顺利地排便了。

  幺姑似乎对那个洞颇为不满,一到内急之时,总是眼珠朝四下一轮,毫不犹豫地照样拉在床上,宣告阴谋对她无效。

  老大两口子继续改进工艺,把床榻索性改造成栏垫。这样做的好处,一是通风透气,免得病人生肉疮,二是容易清扫,不论病人如何乱拉,屎尿大多滑下栏垫,落入床下的草木灰,侍者事后只消将草木灰清扫出去便是。至于被褥,当然也得相应改造,变成比较厚实一些的开裆裤。

  这样做像是养猪,对病人不大恭敬,不过细想之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

  改进还在继续。比方说,把病人头发全部剃光,是怕头发里生虱子。用木槽代替瓷碗,是怕病人打破碗以后用瓷片割伤身体。这些新办法都颇为有效,不仅减少了屋里的臭味,而且幺姑的肉疮渐渐结痂,生出粉红色的新肉。接下来,她饭量增加了,身体也胖了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精力也更充沛。为了满足一个聋子的耳朵,她经常更加猛烈地捶击床沿,更加响亮地叫喊:“毛佗——”她盯着屋梁呼唤,“毛佗,你来呵——我看见你了,你想躲我是不行的——”

  她把乡政府的一个干部总是当作了城里的我。那后生下户来检查外来人口,来慰问当年的革命老战士,曾穿过她的房,被她一眼看见,就确认是毛佗不疑。还责怪珍姑存心把毛佗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她显出一种兴奋,发出一种不无娇气的哼哼,渐渐又转为咬牙切齿的辱骂和控诉:“……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去找毛佗来呵。他躲在外面做什么?你们告诉他,我要吃药,要吃药呢。他去想点办法呀。他读了书的人,是个会想办法的人呀。你们要他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去找呀。我要吃药,人有病就要吃药,不然就会有矛盾呵。我头晕呵,要吃药呀,你们怎么不给我药呢?你们去找他来,要他不要舍不得钱,不要太小气,去帮我找药呵……”

  一直叫到重新呼呼地睡去,大嘴硬硬地张开着。

  珍姑知道,碰到这种情形,决不能去理睬她。否则她会更加激动和震怒,双目发直,脑门上青筋暴出来像一条条蚯蚓,一只手因仇恨而变得灵活异常,尽力叉开和痉挛的五指不由自主地如蛇信子突伸突收。

  寨子里已有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幺姑患下如此恶疾,莫非是因为前世造孽必得恶报?他们碍于珍姑的权威,不敢把这个无后的女人逐出村寨。但他们谈得心惊肉跳以后,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一个疯子的景况。珍姑对此非常气愤,常常守在门口,决不让那些贼溜溜的目光扫进门槛,也不让幺姑撑着小椅子拐出门去。眼角边有了什么动静,她顺手抄起一根竹竿,眼明手快地扑打过去,啪——幺姑必定缩回地上一条炭画的黑线那边——她曾经命令过,幺姑的身子任何一部分都不得越线。

  她惩罚了姊姊之后,又朝自己的赤脚扑一竹竿,表示对姊妹的罪过已得到了赎还。

  幺姑渐渐体会出竹竿的权威。头几次,她还尖尖地哎哟一声喊痛;到后来,哼哼两下就算完事。最后的结果是完全驯服,见有竹竿在,便规规矩矩不再乱动,蜷缩在黑线的那边,缓缓舔一舔嘴唇。

  “回去,上床去!”

  “呜呜。”

  “穿起开裆裤,蛮装相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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