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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这时,朱利安却安静地站起来,对程说:“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担全部责任,并且,我现在就提出辞职,离开中国。”

  他走出卧室。在下楼梯时,身后那宽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骂他,但他听不懂。朱利安觉得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才听到她的声音,她也能发出声音,只是一声被射倒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在楼梯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他有点失望,他没有等到她的哭声。

  朱利安一直为等不到林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国的途中,路经香港,在旅馆时,他的乡愁病犯了,用此来对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国去的念头,这念头有时是如此强烈,一天会出现好多次。以致他写信给母亲,建议母亲在花园里挖一个游泳池。

  有点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汉不仅在地图上和空间都远了。好像许多年已经逝去,母亲那里累积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环视一下整个生命,不过一小段。他觉得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爱情,可能就将消除掉心里那种滋味,不完全是难受,准确地说,是慊慊的感觉。

  在街上,遇见有些像林的中国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见到她。

  夜里,他突然大汗淋淋醒来,他梦见了她,穿着一身黑衣。好像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颜色。

  林是决不会再当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间,也不愿意让他听见的。她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了她自己。

  对于他们的无奈结局,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她就是不肯仅仅做他的情妇,因为她爱过他,仍然爱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实地爱着他。这是她做人的权利,爱的权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么不公正地对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气壮地爱她。她不能让他不把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

  在那个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对自己警告。他自认为是个世界主义者,结果只是在东方猎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闹恋爱,闹革命。此时,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国”,中国古称Cathay的词源Kitai,他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一个字母。

  船驶出海湾,慢慢地进入大洋,掉头向西行驶。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点感觉,当那片广袤的大陆变成一条线时,他的痛苦也减轻了几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样蓝,没边没际的,一只海鸥也没有。那慊慊的感觉,却依然带着一种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脑汁和血似的。他看见波浪散开,天和海渐渐透明,透明得发亮。

  第二十二章 K给裘利安的诗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法西斯攻击北京全面侵华。几乎同一天,西班牙内战决定性的布鲁奈特战役开始。

  一个月前,林从系里那个英国女人那儿听到消息,朱利安加入国际纵队到西班牙参战去了,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拿出所有的信,全是朱利安离开武汉后她写给他的,原是准备寄到英国,只是犹疑未寄出。现在不用寄了。她按写信的时间顺序,一个月扎一束,放好。

  西班牙的阳光非常强烈,这儿的阳光也异常强烈,气温逐日上升。她经常一个人走到朱利安住过的房子前,手里握着他的房门钥匙,仿佛他还住在这儿,里面的主人不是别人。

  她早已停止了写作,除了写信,注定会扎成一束束的信。她几乎不再说话,不只是和程,也不想与任何人交往。尤其是下雨天,她干脆盘膝静坐在窗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这样从她的眼前过去。花园里的树叶密密地遮挡她的视野,这时,她的心既不孤独,也感觉不到绝望。她只穿白色和黑色,那些鲜艳的衣服,再也未穿一次,全堆在一个柜子里,不再放樟脑.让虫和时间销蚀它们。

  战争的火焰从北向南延续,武汉成为战时动员的基地。两江三镇全是轰轰烈烈的抗日浪潮,武大校园里更是闹得天翻地覆。但她觉得战争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当这天她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动时,她的目光发亮,脚步有力,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比以前更美。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朱利安此去西班牙一定会死,因为他希望被杀死,正如她也一样,她太了解他了。所不同的是,他只是想被人杀死,而她有勇气自己杀死自己。

  此时正是旧历七月半,鬼节时期,地府门洞开,欢迎每一个前去的人。

  她一身白衣袍,坐在书房地板中央,四周点了一圈蜡烛。她闭上眼睛,许多人在烧纸钱,好多漂亮的剪纸在飞扬。一串串影子手举纸房纸衣,坐着纸马车、牛车,还有莲花灯盏,纸轿子,从长江上直接往珞珈山上来。

  她面前有一个方鼎的铜器,那一束束信全化成灰烬,冒着袅袅青烟。很好。这样,他都会收到的。

  太阳下山之后,像有重物坠地的声响。接着是人在楼梯上上下下奔跑,开灯,开门,忙乱一片,脚步声急促。又一次自杀。已经几次了,程教授和仆人们处理此事已有经验。

  她被送进医院。但这次医院却已住满了受伤的士兵和军官,发牢骚的医生把她留在走廊里一个有轮的担架上,等着处理。走廊暗淡的灯光下,程守在一旁,脸上没有表情。

  她已说不出话来,在半昏迷半清醒之中。她又一次做这件事,因为她知道,这是惟一的办法,强迫朱利安回到中国,回到她的身边来看她。这方法很灵验,每次他都来的。就像一年前,他失踪一个多月,她一用这方法,他就突然回来了。从来这个方法都没有失效过。

  果然,她看见朱利安,带着他常有的讽刺性的微笑,只是这次他从医院的太平间那头走过来的,他穿着军装,脚上是靴子,戴着钢盔。

  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她感到他已经走近了。她的衣服在被剥开,她的乳头一下硬了,他冰凉的手指一触,就痛。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张开颤抖的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她的双腿自然地曲起,那美妙的地方,一点也不害羞地涌出汁液,那么甜蜜,朱利安进入她的身体,他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全是汗,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他和她动作从未如此热情而狂野。他们一直在高潮里,四周是不断轮回的天地,是斑斓闪烁的河流,广阔和悠长。

  “太奇怪了,”护士的声音,“怎么这块刚挂上去的白布门帘有了血迹?”

  林没听见护士的话,但她知道鬼节还没有结束。

  1998年12月完稿

  2001年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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