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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嫉妒”三个中文字,在朱利安的左手掌上,他故意留了一天才洗掉。依样画葫芦,他现在已经会写。“嫉妒”都是女字旁。好像中文女字旁的字,意思不是极好就是极坏。怎么想他还是不清楚,林让他还是说她自己不嫉妒?这些女字旁在他眼前扭动,非常性感。中国字果真是通人神的,这儿街上普通老百姓烧纸时,有字的都要放在一堆里烧,对天磕三个头,才点火。

  朱利安想起庞德,他的诗里不少中国字,以前以为此人是大糊涂,现在才觉察出他可能真是大天才,只有大天才,才会本能地敬畏汉字中的诗性潜力。

  虽然明知林不会来。朱利安一早还是把仆人们赶出去采购东西,不过是以防万一。一个小时的偷情,朱利安这才明白,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肉欲的需要。林还会来吗?在他的梦里,她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太神秘,太难解,即使林重新拥有他的房门钥匙,就像重新拥有打开他灵魂的密码,但不使用,又有什么用?

  但是,怎么去说服林?而且要答应她到什么程度?

  林再也不会来了,不仅不来,在教室里,在校园里,在哪儿都看不到她,她一下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了。上个星期他给母亲的信,照旧长,照旧谈生活琐碎,但对这件事,他只是简短提了一句,“已经结束”,他非常不快:五月,百花盛开,谁的精神不振,谁就有问题。

  我就是有问题的人!他恼怒极了。中国女人,漂亮的很多,马上找一个新的情妇,难道非林不可?

  朱利安走到林的房子前,是一个星期天,林和程都会在家。敲开门后,仆人去通报:“是贝尔教授。”

  程迎朱利安进门后,仆人茶也端上来。朱利安说他在汉口买古董:几个碗和一幅画,想请院长夫人去鉴定一下真伪。

  客厅一切依旧,盆花都是清一色的白花。朱利安好像记得林不喜欢纯白色,他注意到壁炉上的镜框多了一个,一个是他们新月社的人和泰戈尔合影的剪报,那是第一次他来这个家时见到的;另一个则是他们夫妻俩欢迎朱利安的那个晚宴的留影,朱利安神情有点不安但快乐地站在照片中间,林在一群人中和他离得最近。林把照片放在客厅,名正言顺的,可以天天看见他。她聪明过人,这么说,她心里仍然有他。

  程说:“林不在,她每天都去城里。”

  “汉口?”朱利安问了一句。

  “一些北方来的作家诗人在这里访问,也是我们的朋友。她作为武汉日报文艺刊的编辑,算是主人,陪他们游中山公园,去蛇山古琴台,今天可能去寺庙看五百罗汉。”

  没喝完茶,朱利安就告辞了。

  他不嫉妒。林不来,不想来,并不是像他担心的,她没有自杀,也没有故意挑衅。她有她的生活。在中国文人圈子里,她受到尊重。他想起她的诗,她的才气,她的知识,富裕的家境,她一切比他强的地方。真的,连床上,他都不是对手,她又何必天天来哭着哀求他的爱情。

  那天在酒会上,林美得惊人,她的谈吐,她的亲切待人,他对她越来越着迷。她的洒脱劲当然是装出来的,是有意气他,让他不高兴。好,好,她现在天天陪客,干脆与他无关,甚至不必让他知道,她已经没有感情依恋。

  中国文人!他与系里那两个女人说俏皮话时,母语与学得语,到了这种时候,就相去极远。那么林与她的中国同行,岂不更是如此?他已经领教过汉语有意朦胧的花样。

  “不嫉妒。”他惊奇地发现他不能不嫉妒。

  他不仅是嫉妒,而是特别嫉妒。

  朱利安的手上又有“不嫉妒”三个字,他写得大大的。字一会就被汗气弄得有些模糊了。他希望林出现在小路上,他一打开门,林一进来,就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美人。他闭上眼睛,开始想念。

  他没法再作任何否认:他想念她。

  想念啊想念,猛然转成急切的渴望。以前每天早晨林与他的性交,要他的命的紧张,也是要他魂的快乐,哪怕再给他一次,就是付出任何代价,他也答应。

  第十八章 走上正规

  汉口与珞珈山校园不一样,一到天色变暗,夜晚逐渐降临,闪闪的霓虹灯,把街和人都照活了。茶馆里人最杂,而像样点的酒楼、饭店、鸦片馆、戏院都是寻欢作乐顾客光顾的场所。

  街头众人围着,只听得锣鼓和歌声。朱利安人高占优势,看到中间有一女子在唱,有好几个人跟随,边唱边跳。路边戏人,脸颊和嘴唇上扑点了红,道具简单,只有手上的花手帕和扇子,鼓声不断。

  朱利安拐入右手一条街,走进帝国红房子。

  他到酒吧,女招待正是那个白俄女郎,叫什么安娜的。喝了一杯威士忌,他说来学探戈。她直接带他下舞厅。他不太熟练这种过于复杂的舞,不过也跟上了。探戈本来就是男女你退我进,你左我右的勾引,他们跳得沉醉。当她仰倒在他的怀里,他俯身在她身上,就直视她的眼睛。

  她住在酒吧不远的一个旅馆里,二层楼上一小间。事情完后,朱利安开始穿衣服。她在床上坐起来,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

  朱利安吻了吻她的额头,说谢谢了,下次再来。

  他悄悄把几张钞票放在枕头边,不亲手给她,是为了免除尴尬。她看到也当做没看见。他当然不会再来,不是这个旅馆太次:除床铺干净,其他一切,包括窗帘都旧旧的,而是这种发泄性欲的方式,使他做过后很不舒服,想起就恶心,他讨厌自己透了。

  天已暗下来,夏天了,怎么还有点雾蒙蒙的,而且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街上行人不少,不时有人力车停下等朱利安,可他情愿一人走路。那个安娜,乳房和臀部都很丰满,典型的白俄女人,风骚,也会在床上挑逗男人。

  他是闭起眼睛干那事的,想的是林娇美的身体;在射精的那一刻,差不多都快叫出林的名字来。白俄女郎身体健壮,毛发浓密,腋下还有一股味,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上面有好些斑点——西方女人大都这样,一年了,他记忆有点淡了。她们年少时稍好一些,一过三十岁,美色就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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