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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她为什么绣上K?是承认自己就是K。她是想告诉他,她不在乎他以前有多少女人,并不嫉妒;他一生中,任何其他女人,无人可代替她?

  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脑子想得发麻,无法合眼。火车轨道与车轮击打出声响,万变不一的节奏。火车越过他一个月前经过的山峦河流,轻柔地摇着他的身体,他的眼前全是闵的身影,心里全是闵,她已经巧妙地跑到他的身体里了,种在他心里了。

  在那个鸦片馆,他回想。朱色的床榻,光焰,锦绣情色世界,那野性的高潮后,他马上晕眩地睡着了,也不知道在那个大床的哪一部分。他醒来过一次,发现侍女早就离开了,而闵也睡着了,如他一样任全身赤裸,没像以前那样性交后特别精神,或许是鸦片的作用。她头枕在他腿上,黑发枕在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脸依偎着他,甚至在梦里,嘴唇也吻着他。

  裘利安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性欲,如此百无禁忌地显露出来。或许,这又是由于鸦片,把人最深处的本能掀翻出来。看着她充满欲望的漂亮的脸,她充满诱惑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度过这么美的时刻。他把闵移在他的手臂上,那份小心,使他感到他以前不曾,以后也不再可能如此爱怜一个女人,他爱她。是的,他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他怀抱着她躺下来,手轻轻地抚摸她,然后,手臂裹着她的头,像保护一个孩子,他觉得心境宁静,又睡着了。

  记得今天早晨,当出租车到达喧闹无比的火车站时,闵没有下车,以免碰见熟人,她祝他一路平安。顿了顿,又说她开始喜欢青岛,因为在那里她遇见了裘利安。

  裘利安提着行李,正准备说什么,一种尖锐的汽笛声响起。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出租车司机却惊慌地将车启动,把闵拉走了。

  裘利安在火车上一次又一次想到这点,他本想对她说,“我不喜欢青岛,因为我想我们在一起。”但他没有,因为他已经感到心在疼痛,他现在非常想跟这个女人过一辈子。正由于如此,说出这话之前,他得好好想想。这个女人的爱情,在他心中已经太重,他说什么话,都得负责到底。他必须在他的感情秤上,再称一称分量。

  裘利安突然明白,是在火车由北驶回南的途中,他就陷入一种绝望,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选择她的绝望,主宰了他。失去选择自由之后——当私通不再是私通时,爱情又会如何?他到死也不会忘记他在北京的经历。是的,闵说过,“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而她除了读到他的诗时,那一刻动情的哭泣,却没有任何话,也从未谈到他们的未来。为什么呢?

  她可能知道讨论这问题是没有用的,如果没有经过不再选择的考验,他的任何起誓都不会维持长久。

  火车到达济南时,是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许多乘客拥到站台上去,轰轰闹闹的,竟是在抢购报纸。他看不懂,只能问人。列车上有个法国人,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一边摇头。

  裘利安问他。

  他说,“战争!战争!”

  裘利安说,“你就说法文吧。”

  这才弄清楚,因为中日军队在长城一带发生激烈冲突,昨天日军飞机竟然飞到北京上空盘旋挑衅,中国政府向日方提出严重抗议。

  可能正好在他离开之时,那尖叫的汽笛是空裘警报。好像日本法西斯有意刺激他一下。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打不起来的。中国政府不愿在此时与日本开战。他们会用外交谈判方式一步步放弃土地。”这个法国佬说道,预言家似地翻着眼睛。“不过,北京快完了!北京完了!”

  第十四章 还有我们的青岛

  裘利安回来有七天了,学期已经开始,他却请了病假。

  这天,田鼠在厨房对裘利安说,郑教授去火车站接他夫人,她刚从北京回来,带了好多行李,说是亲戚朋友送的礼物。

  “回来了。”裘利安话不是答也不是问,他找牛奶喝。中国牛奶和饮水,都得消毒。田鼠已知道他的习惯,喜欢凉牛奶,一口喝半杯。每天早早将新鲜牛奶煮沸,放在那里冷却。

  系主任夫人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粉嫩得很。田鼠说。必是敬菩萨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门口碰见的,客气得很,还给我打招呼,问你假期到哪里去了?

  裘利安端着茶碗回卧室,他也染上中国人每天不断茶的习惯,而且专爱龙井一类的,淡雅清纯,不像英国人喝的大吉岭茶,赛如香料。他真正讨厌田鼠,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巫师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则相反,样子老实忠厚,却到处乱窜,什么都感兴趣。

  这家伙他妈的混蛋。裘利安咒骂道。

  他的中文足够解雇这家伙,重新雇一个称心如意的仆人。不行,仆人能说英文,很难找。田鼠和巫师都是校里特地为他找的。这儿每个人都对他说英文,他现在只会说三百个不到的中文词,能听懂多一些,差不多是个哑巴。

  从北京回来,裘利安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精疲力竭,真是精疲力竭,他原以为自己是“战神”火星,身强力壮,对付女人能征惯战,从无餍足。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他的症状有点像流感,头晕,无力,没胃口,也睡不好,只能醒着干瞪眼。

  他至今还没学会房中术,这不是由于他的无能,而是文化差别。一个民族文化很难与另一个民族文化交流,交合多少次也无用?

  他让仆人特别去集市挑了两棵梅,开金花的东方梅,春天近了,容易活。按理说,他应该去花园瞧瞧,谢一下两个仆人才是,田鼠说梅树能煞桃树的妖气。可他就是没心思这么做。从小喜欢衣衫不整,现在头发胡须也不理不睬,任其发展。他哪儿都不想去,总是躺在床上,经常是朝墙,也就是背门而卧——的确很累,同时他也想大脑静静,好好想一些事。

  但是他发现自己全部时间想的,却是闵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他强烈意识到,她“回来”,不会回他这个家。不过走十分钟路就到他这儿,至少感觉上近了。他在心里想她这一刻会在做什么,会想她吗?他打开窗子,往她住的方向看一眼,便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的火车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为了怕嫌疑,而是无法忍受两人一起坐一天一夜车,目光相对,却不能靠近。裘利安认为她这安排有道理,从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

  裘利安在火车上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准确地说,火车走了二十七个小时,回来的这段独居时间,越来越让他明白他陷入之深。现在不是一个从身边推开女人的老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从心里推出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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