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神秘女子 | 上页 下页


  “再说你也不屑做处女,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亲吻着她的头发。

  她又说:“除我将来的丈夫外,我还会有像你一样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兴趣了。

  她笑了:“一个军团。”

  那是在一个便宜旅馆,也是那个乡镇唯一的客栈,更像一个简陋的家,墙上有一张张你的画,全是她的身体。你住了三天,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符号,并且画了下来,她看看,就用饭粒粘上,往墙上一贴。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号,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你走过一棵老树,回望她,喃喃自语。

  可她听见了,她走进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墙上的所有画。她拿着画片,到雪地上,划根火柴烧掉。她倒掉热水瓶里的水,脱掉衣服,擦洗身体,不想让符咒起一点作用。

  二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相互衬托出这个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鲁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是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气定神闲的风韵。你记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像是叫苏姗娜或莎宾娜,反正是一个什么娜。她不管你在想什么,把手套取下,便把话直接扔过来:“今晚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微笑了,女人这么直截了当,非常少见,但是极其可爱。突然你有点伤感,因为她长得不像一个西方女子,而有点像从前一个什么女人,当然是在中国。你客气地说:“我来找你。”

  “不,我到你的房间来,我喜欢到别人的房间。”她说完,就走掉了。

  旅馆外的风有点凉,你也是今晚火车到达南部,没准儿与那个胆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车。来南方,仿佛就是为了这场艳遇,你摇摇头,走上有些斜坡的小街,那儿有家咖啡馆,香味浓烈。你决定先喝一杯,再吃点东西,便去会场。好久没一个人轻松地坐在陌生人中间,静静地待着。

  墙上挂满各式画,其中有幅画,是个穿旗袍的东方女子,旧上海,错了,画下面有行字,提醒你这是电影明星广告。那个女人老家也在长春一带,皮肤白皙,头发生得好。她躺在床边,右手用一把剥水果的小刀,事实上她剥了一个大甜橙,将每一瓣橙摆成一个方形。看着皮从刀尖上掉下地板,脸转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劲,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进去就没有拔出来,血一点一点流尽,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顺着地板的缝往下渗,爱恨皆像生命结束时那一刻虚无,空气轻浮。她紧闭的嘴唇苍白,眼睛里光散尽。这现实就是一把刀,她想爱你一生。她割腕前与你大吵,要你和她结婚,还要你与她一起结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变可怕的现实,那么我愿意与你结婚。”你说完摇摇头,决定从她的生活中走掉。事实上,那时你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警告,勒令你从这城市消失,否则你这个人就会消失,而不仅仅是你的声音。

  差不多二十七年前,二十七年来,你宁愿天天都在田里种地瓜和玉米,进入田边洞穴睡觉,不再想其他任何事。事与愿违,你却成了一个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却要在意你。她手缝的枕头套子,上面的蓝靛花,这么多年了,总晃动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这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撩着脸颊,有点痒,有点心暖。

  这个晚上的演讲很平淡,你,还有三个女人,在台上谈生活和写作。写作使你成为一个听见来自世界尽头声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们要消除的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你的生命更让他们害怕。

  那个爱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处?你很想从这空谈艺术的台上走下来,到她的坟边坐一会儿,说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着她的手,抚摸那一道存于你心里的刀伤。

  台上的三个女人,一个在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创作,身体写作;一个在说如何在法国用法语写作成功,不管什么潮流,她都混得开。

  当晚,那个从奥斯威辛来的女人果然进了你的房间,她像一只猫,钻进你被窝。你搂住她,是由于她来自那种地狱似的地方,你一改平日的冰冷,目光变得温情脉脉。可十五分钟过去,你仍是对她没有欲望。她摸摸你,轻轻嘘一口气:“这样就好,就这样躺着最好。”她懂得安慰,声音里听不出来她的失望。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月光微弱,可看见附近教堂的尖顶。你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对她讲起这晚上的演讲,说你很后悔来这里,没有必要讲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