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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夏皮罗站在二层的栏杆上。他没有惊动于堇。他派去给休伯特送信的人也早已回来,去剧场探看情况的人也回来了,说了“双花配演”。夏皮罗微笑了,看来于堇真是能干极了。一切如计划进行。他之所以没有去看《狐步上海》首演,是担心饭店,日本宪兵还没有忘记白天来搜查的失败。

  休伯特也像他一样担心,没有去兰心大戏院。夏皮罗的心腹去休伯特老先生那儿送信回来,“H先生的回话是‘蓝靛花开着’。”夏皮罗明白这意思:事情没有变化,还是按原计划进行。休伯特老先生对夏皮罗说过,邱吉尔赞美情报人员:情报机构是下了金蛋都不叫唤的鹅。

  夏皮罗却觉得这鹅想叫都叫不出来。

  如同那只在管风琴里捣蛋的耗子。

  在123年前,在奥地利一个有雪的小村庄里,圣诞节的前一天,琴师在教堂练琴,练得很认真。他搓搓手重新按下琴键踩踏板,管风琴里中发出低沉的“噗噗”声。神甫走过来说,昨天他就发现有一只耗子在管风琴里寻食。

  琴师站起来,乡村神甫是个音乐家,也是个诗人,非常聪明,他让琴师不要着急,他来写一首诗,然后琴师谱上曲,用口唱代风琴,或许可以应付当夜的弥撒。

  乡村神甫写好了诗,琴师作好了曲,他们又找来了十二个男孩女孩,一直排练到太阳都下了山。

  子夜弥撒开始了,琴师领着十二个衣着整洁的孩子走上圣坛。人们窃窃私语。乡村神甫也在孩子们中间。琴师颔首行礼后,用吉他弹起了《平安夜》,乡村神甫浑厚的低音和孩子们稚嫩的童声响起来。人们没想到用嘴唱出的歌,是这么好听难忘。

  小时候,夏皮罗的邻居阿姨给他讲这个故事。犹太人不过圣诞节,每年十二月过修殿节时,家人和亲朋好友对着烛台上亮亮的一排蜡烛唱歌跳舞,母亲和他跳,父亲和弟弟跳,嫂嫂和她的儿子跳。哥哥喝着酒看着。夏皮罗的泪水淌了下来,他思念生死未卜的亲人们。

  他想,今年上海孤岛还有一个平安夜,明年是不是全世界都会像老鼠一样,在管风琴里两头受气?

  于堇靠在沙发上,感觉炉火温暖的光焰升腾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平安夜,多少圣洁多少天真。这种歌声伴奏的节日,在以往岁月里,于堇总是陪休伯特度过。

  弗雷德,你看了我的演出吗?你当然不在台下。你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我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比如戴上假胡子,再戴上礼帽,握着手杖,有点像圣诞老人。你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回了书店。你担心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愿我能尽快解除你的忧虑。

  绝非凭空猜想,于堇知道,休伯特日日夜夜守着他的阵地,如同她守着她的阵地一样,战争早已开始,战争与兰心大戏院相似,只是那个舞台上,人死了不能复活。

  人死不能说话,也不能再听这歌。

  于堇想想,不对,并不是每个平安夜他们都在一起度过,最近三年她就一直没能回来。还有三十年代中期,有一次她拍《北国女子》,饰一个渔家女,在北方海边某地拍外景。她意外地收到他的电话,没有说话,电话里就是这支平安曲。

  今年离圣诞节还早着,还有二十多天。她想,今年圣诞节,我会和弗雷德在一道――如果我们还能在一道的话。

  41、古谷三郎

  离开上海那个晚上,她和休伯特在一起。养父对她说了好些话,像她幼年时,她握着他的手。她仔细地听,仔细地想。好多年都没有想生父了,可能因为要离开上海了,所以生父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心里,但是记不起他的脸,只觉得他很儒雅,不爱说话。

  父亲带她去过外滩的汇丰银行,门前有两个铜狮子。这印象很深。以此于堇可以推断,父亲是做生意的,或做的事与生意相关。那个家有楼上楼下,厨房朝向一个大花园。她喜欢悄悄从花园的后门溜出。有一次父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提了好多行李。母亲很快乐,很久也不见她那样笑,她只顾得上与他说话,对于堇视而不见。于堇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她出了后门。过一小街,就到了一条河边,上面有好多桥。跨过了河到桥另一头,她迷路了。

  母亲叫她的名字找她,她故意躲了起来。

  父亲从另一个方向来了,看见她,把她扛在肩上。

  过了桥,父亲才把她从肩上放下地。那个老家会不会真的靠近苏州河?

  于堇在上海地图上找,她从来没有问过休伯特她的家可能的方位,是怕休伯特担心她会做莽撞事。

  其实,她并非想回记忆里几乎没有存在过的家。她曾经跪在学校的祷告室里,对上帝说:你竟然眷顾我这样不配的人!在我不认识你时,你已经为我死了;在我未抵达你时,你已经爱我了。上帝点着头,她的心一下子活过来,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她决定不去找那个家了。

  她最怕惨死的人的样子。父亲死时那副样子,常常浮现在她的脑子里。有几年,她身体不好,冬天爱生病,夜里都梦见一个血人来找她。后来,她的心全在休伯特身上,她的梦转换了,总是白杜鹃花。有一次她看见父亲在杜鹃花中走出来,父亲穿着长衫,母亲穿着漂亮的旗袍,往外滩方向走,她跟在后面。他们俩上了一艘木船,她要上去,他们摇了摇头。船离岸了,像江水上的一片薄云,淡开了。

  她记住他们脸上的笑容,她自己也有了笑容。

  休伯特在三年多前那个离别之夜,提到于堇脸上的笑容。他说,希望她能把自己磨炼成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不管发生任何事,脸上都有那种明亮的笑容。

  就是在香港,她一下截断对任何人的依恋,投入艰苦的间谍训练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苦,似乎她生下来就是应该吃这份苦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独立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摩天舞厅招待会果真举行了,但日本人要求推迟一天,他们要陆续请假看戏:参加招待会的军官都先看戏,再来仰视明星,以免对艺术家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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