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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于堇与倪则仁断了关系已三年多,至今没有办离婚手续,只是因为战事,没有顾得上。而且,应当到哪一家法院去办理――伪政权,孤岛租界,香港英国当局,还是国统区?到哪个法院折腾,都可能在其它法院无效。他们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才发现彼此什么都不投合。这桩婚姻,是她青春期盲目反叛之中最没头脑的一步。

  她对西方人办的女子寄宿学校修女式教育恨透了,只是紧闭着嘴不对休伯特说,他花了大笔钱才送她就读,不能让他失望。管理严谨,全套英文课本,不准戴首饰,灰色被套般的校服。这些无所谓,班上同学的势利气氛使她度日如年。还好,学校并没有拦住学生看电影。

  少女时期的蠢蠢欲动,使于堇把全部狂热投入电影。后来上了银幕,当了明星;又嫁了个追求自己不到三个月投资做电影的阔老板,有意让休伯特生气。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一件大半错,一件整个儿错。外界谣传她另有意中人,说是她把倪则仁抛弃,大半是倪则仁“透露”给报界的。有一个人说给报界,就等于一百万人说,有一百万人说,就等于一辈子也说不清。

  她在香港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快点与他办离婚。在海船上,她还希望,这次回上海,如果他不死,她就得办妥离婚,或许到租界的法院办理,那里不会让他对妻子可以一休了之,至少,分一半两人共有的财产,让他,还有这个白云裳以后每次想起她来,就觉得揪心地痛。

  像个坏女孩一般,于堇笑了。她对站着的白云裳一摊手。“费您云裳小姐的心,来看我。您请坐。”白云裳也做个姿势,对于堇说:“于小姐,您先请坐。”两人坐定了,两份香味四溢的咖啡端上来,侍者举着托盘离开。于堇声音平缓地说:“云想衣裳花想容――好名字好意境,哪是一般人可得――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瑤台月下逢。”白云裳嫣然一笑。“什么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李白这首诗是典型的男人意淫。”“那你父母为什么要取这名字?”于堇挑战地问。

  “这名字不是我父母取的,”白云裳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己用这名字。我意淫自己。”于堇被她的坦白吓了一跳,但立即镇定了。“妙!高明!真是的,何必为肮脏男人服务。”她仔细瞧白云裳,这才发现她们俩长得很像,几乎一般高,身材脸容都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年龄也差不多,至少看来差不多,只是白云裳稍微丰腴白净一些。倪则仁本就有那个怪癖,他拈的野花闲草,外表都像于堇,性情脾气却正好相反。但是白云裳会的,她未必能会,比如白云裳就能与倪则仁相处四年而不散,她于堇算是正式结婚的,却无法忍耐四个月!就这点,她得佩服这女人。

  男女关系就是这么怪,其实男女一旦骑马上追猎场,已经决定了谁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谁必须迁就谁。

  于堇心里发笑,现在这新戏开场,她却要与这个女人比一轮新的高低。

  白云裳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的北方话很好听,带点东北腔。但她有意学一点时髦上海口音,与于堇为了当演员才学的北平话正好相反。于堇免不了在尾声时显出上海口音,而且一放松时,就不经意地插进几个英语词。

  这是在听倪则仁的情妇说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强迫自己放松。

  19、情敌互诉衷肠

  在国际饭店二层的咖啡厅,个别座位旁边有屏风,与周围的人群既隔开又未全部隔开。于堇觉得自己对白云裳说话的声音,比对她所说的内容更感兴趣。有意思的是,她对面是一个仿古屏风,几乎画满了鱼,鱼群渴望游出核桃木质的连排框子。

  于堇当然明白,白云裳说的不会全是真的:九一八后,她从东北流亡北平,燕京大学读法律,没有读完就放弃了,到上海来想当女作家,一事无成,只能在中学教语文谋生。1938年遇到倪则仁,就给他当听差,拿一笔干薪。她没有专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前途,渺茫之中,对于堇这样事业有成的女子特别羡慕。她看过于堇所有的电影和戏,喜爱她的眼睛,迷恋她的声音,觉得于堇像一个受难的天使。

  “受难的天使”。于堇听到自己紧闭的心,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跪在女子住宿学校的祈祷室里,仰望上帝那副神情。于堇眼帘垂下,她看白云裳的目光柔和多了,心里带着一点惊喜听对方诉说身世。在这个时候就权当真的听,又未尝不可白云裳站了起来,学于堇在电影《百乐门》里边走边舞的步子,说了一句于堇在这电影中有名的台词:“春风,秋雨,吹打的难道不是同一个我?”然后白云裳坐了下来,点了一支香烟,却是于堇在舞台上抽烟的姿势。只不过两条腿换了个位置,本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是右腿压着左腿,像她的镜像,一副弱女子惊慌失措强作镇静的神情,左手悬在半空,不想知天多高地多厚地挥了挥点烟的火柴。

  这一套功夫,真是太维妙维肖!于堇几乎要大笑起来――是高兴的笑。倒不是看到又一个影迷的狂热,这个白云裳的模仿,几可乱真。

  真是个聪慧女子!于堇在心里感叹。

  可是白云裳把香烟放在玻璃缸里熄灭了,突然声音非常压抑地说:“可是现在倪则仁被逮捕了,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所以,来求见你,盼望你指我一条明路。”既然白云裳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于堇就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跟倪则仁离婚的。我觉得他有了你,应当很幸福。”这话来得突然,白云裳止不住一下子脸红了,不太像假装的。这女人一直扮天真女孩,也并非无隙可击,天真本身就是虚晃一招。但于堇是职业演员,懂得这脸红假不起来。她担忧地对白云裳说:“不过,要离婚,先要把他救出来才行。但是我至今不知道他被逮捕在哪里,关在哪里,你知道吗?”白云裳眼泪簌簌直下。这下子于堇觉得假了,这白小姐演戏的功夫,离炉火纯青还差一段修炼。白云裳哭着说:“我什么地方都打听不到。报上说是汪伪76号抓的,我到76号去问过,回回问都是天不知。我一直在等姐姐来救他,只有你能救他!”她掏出手绢,没有一点生分,丝毫不忸怩地擦眼泪擤鼻子,好像她有资格做个受人爱怜的小妹妹。

  于堇想,这是什么李渔《连香伴》格局,两个女人亲如姐妹,为一个男人服务!如果此白小姐一定要装那么一个温顺的小妾角色,怎么才能抓住这个小妾的破绽呢?

  白云裳恐怕也知道这个题目是她的弱处。她不让于堇有插话的机会,突然换个题目说起《狐步上海》来,说于堇演这个戏,一定好看,这故事太感人,既适合青年男女,又适合上老资格戏迷。

  “你怎么知道这个戏?”于堇问,觉得饭店的热气温度烧得过于高了,有点热,把绿披巾取下。

  “莫之因!报上都说是他编的剧。”“我不认识这个人。”于堇故意这么说,她等着白云裳下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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