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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余其扬说:“还是我去吧?黄爷千万慎重,别出意外。”

  黄佩玉威严地扫了他两人一眼,虽然这两人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他现在仍是不放心任何一个人。去接筱月桂的每个过程,他这一夜都周密地考虑过,方方面面已做了准备。这屋里的人谁也不知他穿上了护胸钢夹,礼帽里带了夹钢,刀枪不入。等对方省悟到此,他已能伏地反击。

  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不容反驳地简短地说:“你们全部都等在这里。我一人去。我不想最后这一步出什么差错。”

  黄佩玉命令随他一起来的人等在镇口,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两个人爬到屋顶上,端着步枪带着望远镜观察这一带,以防突然冒出狙击手。安排妥当,他自己一个人沿路走去。

  走过牌坊,前面有两棵纤细的杨树,他看到了远处的筱月桂果真在荒野小路上,眼睛上蒙着布,双手别在背后。憔悴不堪的筱月桂好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马上激动地转向他,艰难地试着朝他这个方向走了两步,脸上似乎泪痕斑斑。脚下坑洼不平,她身子一歪,跌在地上,却努力想站起来。

  黄佩玉看到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重见筱月桂,尤其是她这个惨样,他心里陡地升起了思念之情,毕竟这个女人懂得怎么使他高兴,这是另外的女人办不到的事。而且占有这个女人,使他足以笑傲上海滩:英雄必有美人,况且是个百依百顺的美人。

  这个事件拖得太长,让他的名声大损,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在这几秒钟里,黄佩玉甚至觉得他对筱月桂未免太冷了一些,让她受苦了。他会如他许诺的那样,好好爱惜这个女子。

  于是他快步走过去,就在他穿过两棵树之间时,绊动了炸药引线,顿时火光冲天而起。

  筱月桂伏倒在地上,紧捂着头,前面有一个大树桩挡着。火光之中,尘土和杨树叶从她身上呼啸掠过。

  一片烟雾,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一班子人全部狂奔过来,他们大叫:“老板!老板!”烟尘还没有散尽,但是他们看到黄佩玉的身体已炸成碎块,仅剩下秃桩的两棵树上挂着肉块,戴着钢礼帽的脑袋飞落到田里,钢护甲被炸得变了形,里面空了。在场之人虽然全是见惯杀人场面,都惊吓得脸色惨白。

  “我的老天,这么杀人太毒辣!”

  “老板怎么会上这个当!”

  “嗨!什么绑匪安排出这样的毒计,撕双票,一杀二!”

  余其扬发现筱月桂震晕在地上,一身覆盖着烟灰和血滴。扳过筱月桂身体来,发现她双手铐着,被链条锁在一棵老树桩上,眼睛蒙着布。余其扬赶快帮她解下蒙眼睛的布。她的头发被剪得不长不短,衣服七零八碎,脸上全是硝烟熏痕。再看仔细一点,她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筱小姐真是侥幸。”

  “虎口余生,大难不死啊!”

  筱月桂眼睛紧闭,嘴唇发青,摇了几下,仍是不见反应。余其扬赶紧给她捏虎口,她终于睁开眼睛来,看到眼前血腥的场面,马上又晕倒在余其扬的怀里。三爷举枪打断那套住筱月桂的链条,他对准手铐相连处,瞄得准极,仅一颗子弹就击断了。

  汽车开了过来,他们把筱月桂抬进车。黄佩玉的零皮碎肉,他们不敢处理,留下几个人看守,回东昌镇打电话找警察局。

  到了陆家嘴渡口,车子等着上车渡。一旁的渡船已经是柴油机的了,冒烟很少。筱月桂依靠着车窗静静地坐着,不时有人遮住她的视线,她就闭上眼养神。等人走开,她费力地朝江上望,那对岸的上海外滩,大厦幢幢耸立,高楼区向南向北延伸了很多。十里洋场已经远远不止十里。

  江水在耀眼的阳光下荡漾,车渡升起锚,吹响笛子,缓缓掉头朝对岸驶来。

  师爷在码头上感慨万端:“想当年,光绪23年,1887年,常爷在刀光血影危难之秋,勇挽狂澜,为上海洪门复兴立基。第三年就是康梁之变,牵连上海洪门,各地风紧抓人,多靠常爷处变不惊,铁腕维持,才躲过一劫!”

  师爷原来和常力雄一样是落第秀才。但是他没有常力雄的武功,也缺乏气魄,只是饱读历史,又学了奇门遁甲等,所以成了洪门的老军师,人称小诸葛。洪门数易山主,他资格再老,也只有辅佐。

  他扳着指头算着,“1907年,光绪驾崩前一年,常爷死难,又亏黄爷见义勇为,接掌洪门,历经变乱。不料八年后,今年,1915年,黄爷又死于非命。洪门多死难之士,今后局面,如何了得?!”师爷说得自己老泪纵横,“四顾茫茫,何处英雄!”

  第十七章

  余其扬开着一辆T型福特车,筱月桂坐在一边,她在旗袍外加了件红绒线衣,头发挽了个髻,未戴任何首饰。车子贴着苏州河边行驶,向南拐入一条宽敞的巷子,两边都是桃李花,在一座英式洋房对面停下来。洋房有个大院子,前面是花格的铁门,门前有一棵大树,里面传来小孩唱英文儿歌的声音,还有欢快的喧闹。门口,西方修女在值班。

  筱月桂不敢打开车门,她捂着胸口说:“其扬,我害怕得不行。”

  “等了多少年,你一直害怕有人加害常爷留下的骨肉,不敢认女儿。今天是大喜啊!”余其扬说。但他看到筱月桂真的脸色苍白,就摸摸她的肩膀说:“你静一下。我先去领她们出来。”

  他走到外国修女面前,对她说了什么,那修女进去了。

  没一会儿,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鬓开始灰白的新黛玉,牵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洋式学校制服、短裙,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很有精神。

  小姑娘看见了余其扬,亲热地扑过来,冲着他大叫:“余叔。”

  余其扬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朝车子这头慢慢走来。

  “接我到什么地方去玩?你答应过再去一次高桥海滨。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新黛玉说:“外婆跟你说过,今天到另一个地方。”

  “不好玩的地方,我可不去。”孩子任性地说。

  他们跨过马路,打开汽车门的时候,小姑娘看到筱月桂坐在后面座位上。

  小姑娘一点不认生地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肯定见过你!”

  也挤进后座的新黛玉说:“荔荔,你没有见过,这是……”

  筱月桂眼睛已盈满泪水,可是她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

  “我见过,我见过,就是见过。”小姑娘嚷起来,“我看见过你从学校大门往里看。你就是那个老要往里看的过路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坏人我就叫余叔打死你。”

  新黛玉责怪地对筱月桂说:“你看你,你看你,叫你别做的事。”但是看到筱月桂悲伤的样子,她止住不说了。

  小姑娘骄横地去拍拍坐在驾驶位置上余其扬的头:“余叔,你说只要有坏人,一定帮我打,一拳打死。打呀!答应的事情不准赖!”

  余其扬闷着头不做声,咬着嘴唇。

  “荔荔,不许闹。”新黛玉摆下脸,拉住小姑娘的手臂,“你看,她像谁?”

  这时,余其扬发动了汽车。他从后视镜看到上海街市的背景,筱月桂那姣好的脸庞,挂满眼泪。

  “像谁?”小姑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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