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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她正在神思恍忽,听见秀芳说:“小姐,我服侍你更衣休息吧?”

  服侍更衣,筱月桂想,这是什么暗示呢?

  秀芳怕她不懂,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神一递嘴角笑了。

  筱月桂摇了一下头醒了过来,自己是主子,主子不能降身份,与仆人胡搞在一道。这好像是《金瓶梅》里的话:“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苟且和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窍弄奸欺。”

  她心里主意已定,站起身,慢慢走出秀芳的房间,一个人自顾自地往楼梯上走。秀芳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跟在她后面,“小姐?”她是怕得罪主人。

  “你去忙你的事吧,时间不早了,我得休息了。”筱月桂说。秀芳来抓她的手,她回过头来,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声:“小贱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秀芳一愣,下楼梯的脚步声,不像跑上楼梯那么快。筱月桂摇摇头,打开卧室的灯,去拉上窗帘,心里很苦闷。“主仆尊卑,这规矩的确不能坏了。”新黛玉当年就说过这话——她的话说得很对:当年就坏了事。

  她躺在床上,这房间太洁净,太冷清,笼罩着庵堂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氛。也奇怪,这么一想,难熬的欲望也就消失了。

  第十四章

  还是在她祭常力雄的时候,她在他的坟前摆上筷子勺和酒盅,包括碗,点心和从餐馆包来的菜肴,她跪下来,插上三根香,点上。

  再从一旁的纸袋里取出锡箔和纸钱,她焚烧时,与他说着话。

  临走前,她给他种上十二棵万年青。

  不知那些万年青长得如何,有没有被虫蚀被虫咬。

  她近来越来越多地想到那个古镇边上的坟。

  说来也奇怪,她的身体自从有这次奇特的性经历,就基本上全好了,她持续很久的病恹恹状态结束了,现在她满面含春。那中医说她阴阳失和,诊得极准。她与黄佩玉当然一直有性事,不过是在床上讨好男人,她自己没有性快乐,渐渐地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经过这次特殊体验之后,她发现自己的性欲开始强起来,她又高兴又担心。

  电话响了,筱月桂拿起电话筒,是老顺茶楼的老板——她买通的眼线。如她与他的约定,用电话联系。茶楼老板模样老实,做事蛮精明,电话不长,但这个电话结束后,筱月桂掏出手绢擦脸上的冷汗。

  “这个老狐狸!”她骂了一句。黄佩玉果然如她想的一样,派人侦探她,幸好那晚她未有鲁莽越轨的事。当然她也知道黄佩玉会故意试她,像试他自己的那些姨太太。说不定秀芳这新交的男友就是黄佩玉故意安插的呢,不小心不行。当黄佩玉的姨太太,也真够可怜的,那个会说洋文却早早辞世的四姨太,她现在怀疑那女人是否真是生病死的。黄佩玉可以对六姨太采取那种方式,别的女人若犯在他手心里,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

  她记得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在床上让黄佩玉不高兴,黄佩玉短短几句话,就让她清醒过来。她很喜欢柜子里的那件狐皮大衣,对每天能泡一个热水澡也很留恋,包括白瓷抽水马桶,这是她的痛处。上海滩纷传她细皮嫩肉是由于每天用牛奶洗澡,这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她的洗澡水里往往都得倒一品脱牛奶。

  她狠了狠心:我这人也太没出息,值得吗,看重这些享受?岂止洗澡,命都可以不要!这毒誓,渐渐变成了她惟一的安慰。

  筱月桂到花园里剪开过的玫瑰的枝,她很久未做体力劳动,身体有些不适应。落叶在草坪上,她用竹爪子将落叶抓在一处。

  李玉在厨房里看见了,就来帮她。“明年开春,我得种樱桃树。”筱月桂对李玉说,“如果我还住在这儿的话。”

  李玉瞧瞧她,说:“我肯定吃得到樱桃。到时拿去给姆妈尝尝。”

  据说,新黛玉收养了一个孤儿,对那女孩宠爱有加,还送去洋人的学堂受洋式教育。筱月桂把竹爪子拿在手中,抚了抚掉在脸颊的一绺头发对李玉说:“早点把那孩子的压岁钱给姆妈送去,她会需要钱的。”

  李玉说:“小姐不必操心,这事我会准时办。”

  远洋台风刮过1914年的上海,有梧桐树的地方,树下常有跃落的爬虫,人经过不小心踩着,粘乎乎的,心里怪难受。

  这年十一月上旬,秋末初冬,人心静透了,正是演艺界生意好的时候。《少奶奶的扇子》演了一年,依然场场满座。如意班的每个人都盼着分个大红包过个好年。可是,筱月桂已演腻了《少奶奶的扇子》。她与刘骥商量做新戏,挑了好些人为她量体裁衣写的剧本,她都不满意。刘骥说:“如果不行的话,那只有我自己来操刀了。但是我的时间不够用,得想想办法。”

  “或许能把一个古装戏改成现代戏。”筱月桂说,“洋瓶可装土酒,旧瓶也可装新酒。”

  “今天我会见到余其扬,就是洪门的那个年轻人。他上个星期和我说起,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做剧本的,刚从法国回上海。”

  “今晚上你要与他见面?”

  “他结婚大喜日子。”刘骥反问,“怎么,你不知道?”

  “哦,我忘了。”筱月桂说,“但是,我得演完戏才去喝喜酒。”她突然觉得心里很烦,余其扬不通知她,其实是应该的,她完全懂他是什么意思。等刘骥跟别人说话之际,她便抽身离开了。她从出口出来,直接走近路回自己的化妆室,对李玉说:“我觉得昨夜休息不好,想睡一会儿。”

  她怕自己睡过去,醒不来,便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这样李玉到时候可进来叫醒她。

  窗子是英式的百叶双扉,垂下窗纱她觉得太暗,不如干脆关上窗扉。阳光漏进来,斑斑驳驳,她在木榻上坐卧不安,折腾了好一阵,才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没有几分钟,她真的感觉困倦,坠入睡眠之中。

  有推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走了几步停了,稍等了一阵子,才向她这边靠近,不一会儿她觉得那人在跟前了,“李玉?有什么事,哦,几点了?”她懵懵懂懂地说。

  “还早。”一个男人的声音,分明不是李玉。

  她有些呆住了,睡眠立即醒了一半,出于本能,她喃喃自语:“其扬?”不对,这绝不可能,今天是他办大事的喜日子,而且他差不多已把她忘掉了。

  “是我。”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嗓音有些涩,还有些低沉,带着海藻的气息。

  她什么也没有说,右手在榻床边动了动,握住一只大而有劲的手。她的心即刻温暖起来,眼泪往下流,“不当新郎官,到这里来干嘛?”

  他开始亲吻她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别这样。”

  她把他推开,“我不用你可怜。你走吧。”

  “我就想在那倒霉的婚礼前看看你。这婚礼要黄佩玉来主持大操办,是你的馊主意,但我知道你心里有火,我不怪你,”

  “我错怪你了。你走吧。”

  余其扬俯在她的身上,脸挨着她的脸,“难道你不想要我?”

  “不想,我一直就不想要你!”她声音坚决,可那双手不听她使唤地环绕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怎么不想,我想要你,一生一次就行了!我想要谁,谁也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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