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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那女子听了吓一跳,仔细地打量这个问话的少妇,刚想回答,却又自己打住。半晌,她才说:“你这问题问得——太好!女人不应当是男人泄欲的工具。不过我们不能提这一点,这会给妇女解放运动招来诬蔑。我倒希望我们有机会深谈。”她刚想打听筱月桂的名字,别的听众把她拉开去问问题。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无法再等下去,便匆匆往戏院里赶。

  她生日这天在张园见到这女子,留下印象深刻,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们会有更多交道要打。

  国王舞台是一座英式剧场,有池座有包厢,还有一千个座位,将在这年七月落成。全新的舞台装备,说好等着上筱月桂的新戏作开张献演。

  这天上午十一点,请来的“说戏先生”刘骥,一边讲《蝴蝶夫人》的故事,一边放歌剧唱片中的名段《灿烂的一天》。筱月桂跟着吊嗓子,竟然在那个著名的高音符跟了上去,使在场的所有的人鼓起掌来。

  “真好听,”筱月桂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好。东方女人发痴等西方男人?不干,不干。”

  说戏先生刘骥,是曾留洋学戏剧的高材生,中等个儿,戴着眼镜。他很耐心地说:“不是让你等,是剧中人物生离死别。《蝴蝶夫人》是西洋名剧啊!”

  筱月桂说:“剧中人也不干!西洋名剧也不行!我不喜欢痴头痴脑的女人。”

  刘骥说:“那么我给你说说王尔德的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吧。”他刚从法国学了四年戏剧回国,便由人介绍来指导筱月桂的如意班。

  当时的“文明戏”,还是男扮女装,刘骥无法忍受。这个筱月桂却让男女同台演出,不顾社会指责。这个地方戏,专演市井俗事,而上海市民的生活,又越来越像西方。这点,也是刘骥完全没有想到的,筱月桂的戏班子,几乎像专门为他而设。

  刘骥对筱月桂介绍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少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丈夫送给她一把扇子。少夫人怀疑扇子别有来头,丈夫另有他欢,结果发现她怀疑的丈夫新相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生母。”

  “这个故事不错。”筱月桂立即说,“只是要改,洋人名字拗口,中国人扮洋人也不像,唱上海话曲子就更荒唐。全部改成咱们上海人,上海故事。题目也要改——这样,干脆就叫《少奶奶的扇子》。”

  “这主意倒真不错!”刘骥也佩服地说,“那我明天就开始改成一个上海话歌剧。扇子改成檀香扇,温德米尔夫人就是少奶奶,欧林纳太太呢,让她变成一个妓女?不,交际花吧。那个勋爵则是一个上海小恶少。”

  筱月桂补充说:“这个丈夫呢是个势利鬼,那个恶少最好是个白相人,准备把跟她私奔的少奶奶卖给妓院。”她也为这样的改编前景激动起来——不用翻译,直接让人从洋戏改写,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你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出来?词还要配得上曲,你先写了我们再试。”

  “我日夜赶吧。”刘骥说。

  他的余音未完,筱月桂知道这要讲报酬,他是来说戏的,不是编戏。她说:“如意班跟你签个约,从戏园那儿分得的票房收入一成做你的润笔,怎么样?”

  刘骥心里估算一下,觉得这数字可能不会大。

  看到他脸上的犹疑之色,筱月桂就说:“这样,让刘先生担风险,不好。如意班给先生一次性稿酬吧。只要唱词写得上口入调,一次给先生五百元酬金。”

  刘骥一听,高兴之极。当时一个名教授年薪二百已令人艳羡。

  筱月桂让刘骥把他手里的《茶花女》和《娜娜》等西方小说译本借给她看。刘骥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要喜欢,都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如意班聘你做文学顾问,以后每星期你都来给大家讲一次西洋名剧吧。如果写成剧本,当然另算。”筱月桂想了想说,“给大家开化开化头脑。”

  刘骥满载而归,觉得筱月桂真是个豪爽的老板。五百元买个尚未写的改编剧本,简直从天上掉下一个金馅饼,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为这一笔“高额”酬金懊悔不已,此剧常演不衰后,“一成”之数不下数千。既然是他选择谨慎,倒也无法诿过于人。

  只是,打这之后,他与说话做事大方爽快的筱月桂成了朋友,几乎全职为如意班做演出“艺术监制”。申曲这个本地乡巴佬剧第一次有了剧本和导演,并且用了新式布景,特地请了灯光师,变化灯光色彩,面目一新,美称为“上海歌剧”。

  报纸大标题:“少奶奶醉倒上海滩”、“筱月桂领导申曲革命”、“母女秘密不破,夫妻情意未离”、“新奇情节剧爆满一百天”。

  筱月桂堂皇的单人大化妆室,堆着千姿百态的花篮,这时电话响了,她说:“我不接。”

  李玉过来,拿起桌上的电话,一听对方说话,忙盖住话筒,转过脸来,“小姐,是黄老板。”

  筱月桂手里是粉扑,头发上夹了不少东西,只能让李玉拿着话筒,她声音甜蜜蜜地说:“老头子呀,这个新戏你至少要来捧一次场,肯定让你满意。知道——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就直接回家。当然想你,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了。”

  她挥挥手,厌烦地示意李玉拿开。

  第十章

  康脑脱路是沪西最漂亮的马路之一。法租界不造高楼,不做商业区,而公共租界大部分成了上海的商业金融及工业中心,也保留沪西的部分地方仍作为住宅区。康脑脱路两边,几乎皆是梧桐树互相交接,树阴密盖,车辆不多,行人更少,很僻静。

  一年前的秋天搬进54号,筱月桂看中的就是这房子周围安静。她想黄佩玉眼光倒是厉害,知道她会喜欢这里的情调。住进来后,她就让秀芳去买了二十二株白玫瑰,种在前后院空地,说是等到她二十三岁时,看这花信如何。

  今年筱月桂二十三了,玫瑰全活了,而且春天过后,长势极好,开了许多花,花蕾并蒂,有的枝蔓往墙上窜。入秋后玫瑰开第二道花。

  “有了玫瑰,这房子才是我家小姐住的。”秀芳很得意自己刚学到的园丁手艺,她穿了件薄纱绸裙,有两个大喇叭袖。下过三天雨水,秋高气爽,凉风吹拂在脸上,很舒服。

  两个女人坐了一辆黑色汽车,在街口就下来,让车子回去。那两个女人开始沿街找54号,因为这条街的洋房,大都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而且是晚上,看不到什么行人,无法问路。费了好一阵儿功夫她们才找到,前院是黑色铸铁栅门,屋前花园空地长着小野花,蓝幽幽的,而顺墙爬着的玫瑰已经开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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