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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起先还认为是无稽之谈,像新黛玉这样的角色,说的话岂能当真?

  但是现在我明白:筱月桂如果不克男人命,又何必生到这世界上来?她必须克夫,不然就不是筱月桂。

  刘骥先生在医院里,最后一次见我,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他本来脸就瘦,现在脸更瘦。人之将死,其言才真。看到我来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气管。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会,一个手势拦住了我。

  他开始说话,却没头没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开场白就省了,“我们这种知识分子,走进现代,是假的,浮面的,赶时髦而已。老百姓活出来的现代,例如抽水马桶浴缸之类,才切切实实,什么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说完又张开嘴想大笑,可怜这个时候,他已是有笑之心无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质的,现代上海,就是物质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马桶上,思维还能抽象?我只能代刘骥先生大笑。

  他看来一直在等着我落进他的话语圈套,便叫他的孙女从床底一个帆布包里,找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里面有几页发黄发脆的剪报,内容却一样,都是关于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沪剧女演员。

  看到我很惊奇,他眯起眼睛,缓慢地说:“你能写点像样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写的东西不痛不痒,发表得了,其实无啥意思。如果以后真想有所造化,就把筱月桂写出来,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他说完话,靠回枕头上,话多了脸色疲惫。护士赶了过来,给他重新插上氧气管,先生的孙女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不久后,先生去世,那个下午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先生的话本身倒是没有吓着我:他虽然是文坛元老,却一向通达人情。

  但是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事,却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戏剧史、文化史、经济史,甚至上网“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这个名字。请教了一些自称为老上海的人,只道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坏女人”——“女流氓头子”,“白相人嫂嫂”,甚至有人称之为“黑社会淫妇”,而具体材料却无人提供。

  所以,刘骥先生交待的这事,我没有上心。一直到前些日子,我觉得本职工作没劲,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资,感到心在远方漫游。下班后泡酒吧寻碟片上网,觉得天下万事,都能狂眼横扫,一痞了之。有一天与上司闹得极不愉快,觉得如此为生存像一台机器混下去,真是太没有意思。

  这时,我想起刘骥先生的嘱托,明白了内心焦躁的原因。我干脆请假,放弃所有原本是为了打发光阴的爱好,坐到图书馆去仔细翻找民初旧报。一个女人社会名声能坏到如此地步,所作所为,必是当时社会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乐见。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天天钻纸片堆,弄得蓬首垢面,果然读到不少材料。她的确克夫:她毁灭了一连串的男人,她是社会的扫帚星。

  那天,黄佩玉在礼查饭店要了一套房间,就是楼上的303.侍者打开里外两进房门,按亮台灯,便退了出去。

  那一夜两人一直弄到精疲力竭才睡着。第二天刚醒来,他又在她的身上。黄佩玉赞美筱月桂说:“你的身材真是摩登了得,我这才明白,常爷眼光的确非凡。”

  这话她以前听说过,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要如此吃惊。难道这身材也是浩浩荡荡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不成?下午黄佩玉离开时,她在洗澡间里。黄佩玉隔着门对她说:“房间已经续订了。”

  她听见房门响,知道他出去了。

  她洗头发,再仔细地洗身上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印痕。用毛巾擦干水,这才梳头。镜子里的女人,看不出与六年前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她自己。

  这时她才感觉有点累了,就裸着身体出来,上床躺着。旗袍穿不了,昨夜被黄佩玉从线缝处扯成几块,他当时解不开纽扣,急得不行。

  时间不早了,她想试试打电话给剧场,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送衣服来。这时门铃响了,她只好裹了床单,赤着脚走在地板上,去开门。原来是侍者,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

  她关上门,打开纸箱一看,是一件黑色西式长裙,领子和下摆开口都缀有荷叶边。侍者刚才说裁缝师傅等在门口,先送上来试试身,听小姐吩咐后可以再改。这个黄佩玉真要她显身为西洋女人!她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拿着衣服走入内间,套在身上,倒也合身。

  再看镜子,真的好像是另一个女人,除了头发,完全是西洋贵妇,脖颈上若有一串项链就全了。

  打发裁缝师傅走后,她和衣躺在沙发上,让礼查饭店叫了出租车回戏园。她收拾好就出门,到楼梯口,发现电梯正好到达,有人出来,她便走了进去。按了一楼,可是电梯没有动,她想了一下,把那镂空的铁门合上,电梯降了下去。

  在一楼的休息厅等出租车,她注意到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米色,第二层才是赤褐色。这是一个宽敞高雅的房间,白瓷瓶里插有一束深红的鸡冠花,墙上是金碧辉煌的大镜子。有一架豪华的黑色钢琴,一个金发女子,优雅地挽裙裾坐下弹奏。

  她乘上车后,那如诉的琴声犹如响在耳旁。洋女人玩的是“艺术”,她穿得再像洋女人也没用,鼻不高,眼窝不凹,说的是中国话,唱的也是上海本地调。那么,她何必要学洋人?

  不过反过来,又何必不学洋人?她笑话自己:如果你们男人觉得洋就是好,我也只能洋一洋,整个上海不就是这样?

  不知不觉就到了观艺场。在门口就看到李玉和秀芳在等她,两人在说:“我就知道小姐旗开得胜。你看她比平日还休息得好。”

  “瞧瞧,穿起洋衣裙,像真洋人!”

  筱月桂一笑,走过来把叠好的旗袍交给李玉。李玉一看,没有多话,只是可惜地皱了一下眉,“订做同样的吗?”

  “是的,但不要淡色的了。”

  “什么色呢?”

  筱月桂往化妆间走,没回答,她推开门,看见化妆镜前的康乃馨,说:“就是我桌上花的颜色。”

  “紫红色。”秀芳朝李玉吐吐舌头。

  “就是。”筱月桂高兴地对这两个亲信说,“我们就要来个大红大紫!这穷日子过完了。”她想想又说:“或许过完了。对班子里的人,先不要说什么。”

  筱月桂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脱掉那身别扭的衣服,披上一件长袍,开始化妆。这时听见有人敲门,她没好气地说:“门开着的。”

  进来的居然是余其扬,这让她吃了一惊,“真是贵客!”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余其扬说。

  “你来得永远是时候。”筱月桂说。

  “这些花都收拾好了,不错。”

  听余其扬这么说,筱月桂才发现,屋子里原本堆在地上的花差不多都插在瓶子里了。余其扬这才转入正题,“散戏后,黄老板的车等你,吃晚饭。”

  “他不来看演出了?”

  余其扬想说什么,却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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