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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说。正在这时她听到新黛玉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房间走来,便问李玉:“怎么姆妈没去参加常爷的葬礼?”

  “女宾不出丧,是规矩。你哪怕身体好,一样不许去。”

  “是呀,我算常爷什么人。”小月桂自嘲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说别人的事。殡殓葬前连看常爷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埋在老家哪里都不知道。

  “小姐,别这么看,常爷可是把你当心肝宝贝,若不是惨死了,你现在恐怕就该进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玉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说话间,新黛玉已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年轻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朝房里的李玉使个眼色,“到‘雷允上’店里,给小姐抓些当归红枣来,她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书寓两个门卫的后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时间,除了小月桂,一品楼倒没有一个女人出事。她说:“我这两天累坏了,没能来看你。”

  “姆妈应该好好休息。”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想坐起身。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按着她躺下说:“现在常爷没了,我俩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月桂小姐恕罪了。”

  明明白白这话里有话,小月桂一听就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可是新黛玉拉住她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脱不开来。

  “姆妈,有话请讲,我听着。”小月桂一听她提常爷,眼圈就红了。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当年我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她要与我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她的镜框镶金,我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我,我赢过了她,成了四大名妓之首。我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她的情史,便也说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咙卡住,难受得说不下去。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视过高。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后一辈子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自己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说了又停,她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她有泪只得吞回肚里。

  小月桂的神态,新黛玉看在眼里,她摇摇头,搁了烟枪,坐回床上,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我,没错,可是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吃晚饭时,他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我就把银票还给他了。现在这笔银子还不知在谁手里。所以呢,他没有付任何点蜡烛的钱,我得倒贴你的月钱,还有你的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小月桂说,“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尽量婉转地说:“慢着,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丧门星、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是我不对,早该看出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小月桂从未想到这一点,脸色大变,她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看待她的命运。听了新黛玉的话,她沉默了好久,才费劲地说:“双亲去世得早,由娘舅抚养,要我做田,不裹小脚。大脚婆在上海能做什么,我知道。这是我自家的不幸,绝不想牵连别人。”

  新黛玉不说话。这种解释赢不了她的同情。

  小月桂说:“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她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哟,瞧咱们常爷疼你的样!送你这么多金银首饰,想当年我也被宠爱过,却从未这么有福气。我做梦都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抬举一个女人。”

  新黛玉目光冷冷地看着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小月桂当没看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决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

  “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姆妈,你当初从村里挑我收留我,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想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可是怎么也脱不下来,她一咬牙,下了狠劲,退了下来,放在绸包上面。她突然朝新黛玉跪了下来,望着她说:“这儿的首饰可能不值一万银票,那么把我卖进不嫌大脚的窑子,够给你补上吧?”她想到自己被逼到绝路上,不由得悲从中来,低下头去,不过声音还是没有哀求之意,“我是由常爷破瓜的人,就这个名声拿出去卖,总值几个钱吧!”

  听到这话,新黛玉想打小月桂,手举在空中却止住了。她是个久经风雨、见惯变故之人,哪怕是切肤之痛、不得不出之气,也明白必须见好就收。跟小月桂闹下去,损了她自己的面子。

  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老五来了,瘦瘦精精的人,四十开外,长衫布鞋,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新黛玉把管家迎进凤求凰厅,“老五,从松江回来,怎么样?”

  “还好,常爷老家还有一个老表叔,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傅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玉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说是得让你做几件新衣。”

  新黛玉递上茶水说:“平日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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