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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加里左手把条幅举得高高的,仔仔细细地端详,好像在欣赏,也像在犹豫不知如何表演。忽然他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来,“啪”地一下,火焰点着纸在阳光中刺刺地燃起来,有湿墨的地方烧得慢些,但马上就成了一个火团,缩成一点纸灰。

  保镖一个箭步想上去抢,但加里的动作快,原地转了一个身,连一片灰都不抢到。大先生被这突然几乎是侮辱的动作惊住了,好在他习惯了装镇静。

  加里朝前走了两步,用手把灰烬合作一堆,揉碎成细末,放在嘴边,对着吹,他轻声念道:“Abracadabra,Abracadabra。”中午的风“呼”地一下把灰卷走得不见了。

  保镖看大先生没动静,就站在边上,顺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加里转过身来,说:“小人不敢妄取大先生墨宝,我已经把您的字吹到杭州灵隐,灵隐寺如来大佛已下令:马上把宝字裱装好恭送回上海。”

  正在加里说话间,站长已经在吹哨子,杭沪快车马上就要进站,车站的人正在分散执勤,但是买了月台票接客的人,大多看到这场面,正在耳语说话。

  五分钟不到,火车拉着汽笛渐渐开了进来,扑哧扑哧吐着气。机头开过,车厢一列一列驶过,车里人正在打开窗子看月台,火车渐渐慢了下来,一步一喷气,最后慢慢停下来。

  停在大先生眼前的这节车厢上有四个字,就在窗子上。大先生揉揉眼睛,看到赫然贴在窗子里面的,就是十多分钟前他写的那张纸,他的书法:“文行忠信”,已经被裱好。他惊得合不拢嘴,大先生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车站站长兴奋地鼓动起掌来,月台上的人也鼓起掌来,大家都回过来看大先生,但是大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本想抓一个玩魔术的笨蛋,显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能看穿,结果反而在许多人面前丢了面子,成了一个被愚弄的傻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加里的小子,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完全不可能与任何人联络。这事百分之百的绝对不可能!

  但是他猜不出这家伙的魔术出自哪路子门道,玩了什么花招。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司的克往地下一顿,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加里头看着车厢,都没有回过身来,他的手捏得紧紧,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大先生狠狠地瞪了加里一眼,说:“我们回去!让这小子滚蛋!”他转身就走,对哈腰点头的站长视而不见,愤愤不已地转向右边的旅客通道。但是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来,朝加里的背影撂下一句话:“上海滩聪明人,是有那么几个,但没一个有好下场!”

  加里等着,在心里数着数。下车的人接客的人,混乱成一团。

  就在站台上分外拥挤时,一双手臂勾住他的头颈,湿湿的嘴唇贴住他的耳边。

  “你知道我会来。”

  “你知道我会等在这儿。”

  兰胡儿看到加里,她好不容易才没让泪水流淌下来:终于做成了,终于弄对了一切!

  她拉着他飞快地穿过涌挤的旅客往出口走。她突然想起自己眼瞎时,每分钟都在心里对加里说的话,没了你这人生就不是人生。有了你世界才是我爱的世界。她抓紧他的手。

  加里冒了一个大险,他猜到张天师和兰胡儿肯定会向所罗门讨教脱身之法。在所罗门的木箱密书中,有四套最神秘魔术。第一套“当台开枪”,他们已经拿出来换成美元了。

  第四套是“火车带字”。

  他在大世界门口被押上汽车时,给她的信号就是曲指一个巴掌,第四。这个魔术的大部分其实简单,所罗门教他这第四套时,两人曾经到北火车站试过,发现那挂钟是个好位置。所罗门早就观察到火车停站的位置很准:上海是终点站,月台前不远的铁轨有挡板,有经验的司机都能把火车头停在档板前三尺远,以免碰坏车头。这样一来,第七节车厢的从前头算第三个窗子,就会停在车站正中那口大钟之下,只要预先有人在窗上贴字就可以了。

  但是大先生看死了他,不让他与任何可能的助手联络,这时就只能冒险:他知道这个黑帮老大喜欢附庸风雅。肚里并无文墨,叫他写字,预先说好,他还能请秘书方案文案出个主意写别的字。但是大先生最得意的事,是蒋总统在抗战前送他“文行忠信”四字。日本人来了,家人只能把蒋总统送的字做的金字匾额取下打碎。他自己上海也未能呆久,便去了内地重庆。抗战后回上海,大先生首先就请人把这四字照着总统的书法写,仿得一模一样,裱好后挂在自己的公馆。唐三作为他的大徒弟之一请他写字,他就写了这四个字,表示依然不忘当年蒋总统之恩。同时也向唐三警示一个人要知恩报恩。他写字没有什么进步,依样写,每次差不多。

  加里心里捉摸,大先生临时要写字,就会写这四个字,而唐老板办公室里墙上镜框里挂着的,就是这四个字的横幅,不大。唐老板为了在弟子中争宠,不仅天天供着大先生这幅字,自己也在办公室学样,有时练练字,养心修性,备着纸笔。他进到里间,看见大先生已经把唐老板的许多东西清理干净,反倒是把他自己的墨宝带来了,纸也移到办公桌上,墙上倒是依然挂着唐先生裱好的他的字。

  所以,他在大世界门口向兰胡儿做的第二个动作,也是“四”字,三次竖了四个手指头,这个意思太模糊,他无法估计兰胡儿能明白。

  但是她竟然懂了,明白在这第四套魔术,要贴的就是四楼办公室里这幅写了四个字的直条。

  两人出了车站,站在门口,进出的旅客从他们身边走过。阳光灿烂异常,这时兰胡儿说了一句话,他也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他们就往僻静处的弄堂里走。他握住她的手,兰胡儿啊,你咋就像钻进我的心里,我的脉搏和心跳,只有你能听懂。

  加里知道,最难的地方,是如何弄上火车。这个车是杭沪直达火车,路上是不停的,但是他估算张天师是扒火车出身,只要提前赶到路轨旁,就能跳上任何一节车,在火车慢下来时,就能翻身进入车厢。

  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的竟然是兰胡儿。

  他们看见了小山牵着珂赛特东张西望,珂赛特一路嗅着,出了火车站,一路找过来,也看见了这两个人。珂赛特摇着尾巴奔过来,激动地扑上来亲兰胡儿和加里。

  小山说,“师父受了伤。”

  加里和兰胡儿二话不说就跑。

  小山拦住他们,说是苏姨让他赶到火车站来截住她和加里。

  当时在铁轨边,张天师扒火车时头摔破血流满面,小山撕下衣服,来包裹着他的伤口,因为失血太多,等小山把他弄回家,一见苏姨他就昏迷过去。

  燕飞飞说,“快把所罗门留下的钱救急。”

  张天师醒过来,拉着苏姨的手,直摇头,表示不同意。苏姨一直是关键时刻拿主张的人,这次也明白得尊重他,这钱另有急用。

  “我们快去!”兰胡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山抓住要往前走的加里,焦急万分地大叫他们:“停停,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呢!”

  兰胡儿又气又急,要把拦着她的小山推开。加里说,“你们的师父是为了救我而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必须马上去!”

  小山和珂赛特都在大叫,小山说,“打浦桥不能回了,”他泪水流出眼角,嘴里却说:“你们得听我说完!”

  他转达苏姨的话,说是一定要告诉他们俩:大先生已经报了警局,说是唐老板之死,系昨夜被人谋杀。犹大魔术师的华籍助手加里已经承认带了枪和子弹去见唐老板,是重大杀人嫌疑犯。警局已来过人,他们看加里不在这里,估计又到了小南门加里住的福祉小客栈去等加里。

  兰胡儿骂道:“上海滩老大?怎么是一个的的刮刮大赖皮!”

  小山从裤袋里掏出一叠一元一张的美元,他对加里说:“一共三十八个美元,所罗门要我师父转交给你。苏姨让你们俩赶快走。大先生要抓加里,加里就太危险了。苏姨和燕飞飞得守着张天师,一步也不能离开。”他把挎在身上的一个包袱取下来,那是燕飞飞收拾的兰胡儿紧要的东西,小山让兰胡儿挎上。

  加里接住钱,迷惑了地问:“要我们躲到哪里去?”

  兰胡儿更迷惑,“那天师班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苏姨让你们尽早离开上海,警局的人肯定马上会折回来,会全上海搜捕你。苏姨还说,找个船,上香港、台湾、南洋,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苏姨还说:这点钱能买到两张船票下南洋。”

  兰胡儿说,“不行,我不能师父生死未知,甩手不管。”

  “师父要苏姨解散天师班,让三个徒弟自奔前程,他们三人不走。这才让苏姨拿主意。”

  兰胡儿急切地抓住小山的手臂,问:“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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