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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唐老板一摔手,说:“张班主,你管管手下徒弟。”兰胡儿一向管不住,今天张天师气闷胸膛了,根本不想管。

  “三排座拆了是你当老板的同意的,客满,就是所有座位都坐满!”兰胡儿转了过来,大声地说:“诸位先生大人,你们说对不对?”

  各个班主都嗡嗡地有的说对,有的说不对,还有人在劝双方忍让,也还有人在指责兰胡儿小姑娘无理。但是那剩下来热闹的观众,却都站在兰胡儿这一边,说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大老板?

  唐老板满脸涨得通红,他岂能在自己的地盘输在一个乳毛未干的小丫头手里?“你想怎么办?”

  兰胡儿走前一步,和蔼地说:“你晓得我们凭啥个根据向你借钱?”

  唐老板没有办法回答,只好不作声。

  兰胡儿说:“我们弄杂耍,天天把脑袋捧在手里,是拿人命换钱。”

  唐老板说:“你这是――”

  “你善菩萨的,肯跟我换命,当然啥子事体都做得。”说着,她就让开道,“请,唐老板请,准备好换命就是。”

  唐老板一冲出去,就叫道:“反了,反了,敲诈到老子头上来!”他招呼几个大世界的保镖,“去,把这丫头给我抓起来!”

  保镖今天大都看过飞秋千的节目,都惊诧着,不知道这个少女武功是什么路数。而且他们也觉得抓一个小女子,不像他们几个大汉应当做的事,况且天师班的几个男人正气鼓鼓走到兰胡儿背后,尤其是那个加里王子,眼睛都发绿了。

  唐老板一路从走廊里走出去,一面说:“真是奇事,真是奇事,这个大世界我说了算。我撤了这个杂耍戏法场子,这就撤!”

  张天师顿时抱着头坐下,整个局面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兰胡儿给弄糟了。这下子他们又要流落街头。

  兰胡儿知道那唐王八蛋可以击倒师父,可是她不能垮下,她上前想把张天师扶起,“师父,顶顶对不起,我――”她跺了一下脚,不知该什么说下去。

  最后看热闹的一批人,大都幸灾乐祸,他们议论一个黄毛丫头敢和大世界大老板做对头,有啥下场。也有人叹气,人有骨头,就得穷愁饿死!这小姑娘闯了大祸。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哼了一下有啥错呢?

  张天师转过身前,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回到后台收拾。他们把场子照例收拾干净,大家沉默地把东西都搬走,准备回打浦桥。

  所罗门一直没有听懂这声吵架,加里跟他解释,他听完默然点点头,对加里说:“兰胡儿做得对,我们另想办法。”

  他们垂头丧气地走下楼梯,不一会儿来到大门口,张天师留恋地看着大世界的门厅,他们二进大世界就此结束,像两年前一进大世界那么惨。那左右侧的哈哈镜永远光亮,灯光下映出他身边五六个奇怪的身影。张天师摇摇头,往门口快步走去。

  这时有个人礼貌地走过来,说:“张班主,还有兰胡儿小姐留步。”张天师认出此人是唐老板办公室的账房。

  他们停住了。那人从腰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唐老板让我把下个月份钱预支给贵班,并且说他对贵班演出很满意,请再接再厉。”

  这下子轮到张天师呆住了,原来这个老板还真服一包药。他怕什么呢?怕一个虚声恫吓的少女?不至于,他是上海黑道走惯的,是绑人榨人的祖宗。这个疑问弄得他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一直到好久之后,他才明白其中缘由。

  “有了钱,明天就不给姓唐的玩秋千了!”张天师断然说。

  兰胡儿一愣,但是她马上反应过来这命只玩一次。她和加里几乎同时朝门口的海报伸出手,“哗”地一下撕掉。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厨房墙上有个月历,大岗一天天划个X在上面。天师班借到钱后,燕飞飞该按医生说的时间去医院解脱沉重的石膏。

  不爱出外的苏姨,一早和大岗一起把燕飞飞弄去医院,她让张天师带两个徒弟到大世界去演出。

  他们一帮人晚上回家时,看见燕飞飞撑着双拐杖,就问苏姨大夫怎么说的,什么情况。燕飞飞不说话,苏姨也不说话。等到大家把饭吃了,苏姨才说:“医生说,髌骨骨折的地方长拢了,骨痂有点妨碍膝盖弯曲,今后走路可能不顺当。”

  “可是医生原先说了能正骨,拆了石膏就做,做了就可端端走。”兰胡儿说。

  苏姨把一杯茶递到张天师手里,说:“晚了。”她叹一口气。

  燕飞飞看了一眼兰胡儿:“没什么‘有点’‘可能’,我成了一个瘸子。终生瘸子,上不了台了。有人高兴了吧?”

  兰胡儿无望地看着张天师,张天师看着苏姨,大岗也看着苏姨。燕飞飞说这话时,语气一清二楚,这个结果大家早就心里有准备,只是谁也不想说穿而已,谁也没有料到燕飞飞说得那么平静。他们一下子不知说什么。

  屋子里一时没了声音。狗在那儿狂叫。

  “不上台也不要紧,飞飞你就帮助我做点家务,天师班也不嫌多一双筷子。”苏姨从抽屉里把一只手表拿出来,准备给燕飞飞戴上。

  兰胡儿认出那手表是燕飞飞出事前给天师班的。燕飞飞不接,说是脏东西。苏姨说这东西还是有用,到紧要时,还能当点钱,不要傻脑袋瓜子。

  燕飞飞沉默地接过了手表。

  这样沉闷地过了几天,一切似乎平静下来。她与兰胡儿不如从前那么亲密,但是不再像去医院前那么敌意冷漠。晚上两人还是睡在一个床上。

  燕飞飞总是先睡,兰胡儿后睡,燕飞飞睡在里侧,兰胡儿睡在另一头外侧。两人都长了个子,这张不宽的木床只要一人不配合,就显挤地了,翻个身也难。有时彼此的腿会搭在一起,睡着了,倒出现了小时候的亲热样。兰胡儿奇怪燕飞飞每夜睡得实,不时还会有呼噜声。

  燕飞飞渐渐也丢开了拐杖,能够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她的脸有点浮肿,不爱整洁,常常不梳头就开始吃饭,也不帮苏姨做事,连洗碗这个活也不干,似乎有意让苏姨不高兴。苏姨忍着不去说她。

  有一天夜里燕飞飞照例舒服地打着呼噜,兰胡儿听见师父房里苏姨在说:“若是燕飞飞是我的亲生闺女,怎么样?”

  “就算我倒霉。”张天师说。

  “就是,只得认命。自己有一口饭,就得给她半口。”

  兰胡儿推推燕飞飞,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燕飞飞能听见那几句话,燕飞飞自暴自弃的样子,让她揪着心。燕飞飞就像一朵鲜花,含苞未放就凋了。

  她在阳台上看到过美丽的哈同花园,看花了一双漂亮眼。若是演出不出事,燕飞飞依然跟着那个姓唐的,还不知现在怎么样。那坏蛋早晚会腻了燕飞飞,另找新女人,燕飞飞会被几个太太合起来赶出那洋房公寓。天知道燕飞飞怎个跨那坎,或许比现在这结局更惨。

  燕飞飞与大岗正面争吵迟早都会发生,这预感让兰胡儿提吊着心。好几次大岗一个在厨房里收拾煤饼时叹气不已。兰胡儿想安慰他,开口又难,就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掺水捏煤饼。一天演出,回来吃了饭就很累,燕飞飞自当破鼓敲得山响。燕飞飞走过,兰胡儿闻到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换一件衣服,舒服。”大岗性格再温厚也有受不了之时,他费了很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嫌我脏。”燕飞飞说。

  他结巴,燕飞飞明白却非要他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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