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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晚上一班子人回到打浦桥时,果真看到燕飞飞早到了。但是她眼都哭肿了,旁边苏姨不说话,直叹气。燕飞飞穿着高跟鞋,还不习惯,脚有点痛,一会儿把脚从黑皮鞋里抽出来,一会儿觉得不雅又放回去。兰胡儿用盆子盛水洗脸。心里明白一大半,准是燕飞飞遇到了难事。

  等到兰胡儿坐在桌子前,她的猜想被证实。原来苏姨要燕飞飞向唐老板讨赎金,燕飞飞一分没有讨到,唐老板到今天为止也没有提一个字:燕飞飞也没有进唐宅做四姨太,唐老板只是在爱丁顿给她租一套宽敞的公寓,养着她做外室。

  燕飞飞说唐老板这么做是为她考虑,做外室比做任何人的姨太太都好,不必到那个大房子里向大太太请安,不必受二姨太三姨太的气。燕飞飞觉得唐老板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就同意了。

  “你苏姨那天手把手教你一个晚上,你就满耳朵灌了那姓唐的甜言蜜语,不再进一点油盐。平日里见你有三分伶俐,怎么这么七分木呆瓜?”张天师捶着桌子,生气地说:“你得告诉姓唐的,难道我张天师吹口空气就养了你这么大?”

  “我做错在哪里?”燕飞飞的声音突然高起来。

  “馄饨没骨软耳朵,竟然相信这种臭皮蛋烂皮匠的话。”兰胡儿禁不住骂起来。

  “有话就说清楚!”燕飞飞脸转过来,很不屑地看着兰胡儿。

  “师父话底儿清水清鱼:你是卖断身给天师班的,不能白送给唐黑心肚肝。你把自己贱卖掉了,三文不值两文。”兰胡儿跳着脚尖骂起来。

  燕飞飞气得朝兰胡儿扑了过去,但被小山拦在中间。“你不贱?就找了个什么亭子间王子!”

  “你睁着眼也会蹈坑落岩,我闭着眼喜欢谁心似明镜!”

  苏姨叫兰胡儿住嘴,说:“饿了吧,饭都做好了,自己盛饭吃。”

  大岗在找碗和筷子,兰胡儿声音轻了,但还是在那里咕叽咕叽甩话。她不能忍受软弱,更不能忍受愚蠢。看到燕飞飞周身显派,脖子上的金项链闪亮,旗袍紫花大朵大朵开着,镶滚同色丝边,手腕上新戴了一只小巧的手表――更是气攻上心,嘴不饶人。

  可是扒完一碗饭,兰胡儿也收了话梢,作了结论:“不能依,依他你就成了硬搭上去的,旧货价。”

  但人已成了旧货,事已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张天师不接苏姨递过来的饭碗,整个脸气得阵阵发青阵阵发红,他声音竭力压低:“飞飞呀,可怜师父我没法找唐老板说话。只有你进了唐府,人在屋檐下,我才说得出话,你这一步可走糟了!”

  屋子里突然静寂无声,连空气都凝住了。

  燕飞飞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凭良心说唐老板对她真不错,她住进一个有电梯的洋房公寓,好几间房,有装有白瓷浴盆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有漂亮的厨房,还给她雇了一个会做菜的扬州娘姨,添了不少新衣服,专门买了古董梳妆台,有三面大镜子,圆了她这个梦。她在阳台上还能看到著名的哈同花园,没事时,看看马路上的电车行人。本来她一点也不想进那个唐府,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如此舒服的日子,单就这一点,她就够感恩的。穷怕了,穷得不敢也不想挑剔。

  她伸出手腕看手表,时候的确不早了,起身说:“我要走了。”

  没有人留她,这生分劲在这儿就显出来了。连珂赛特都不起身,只翻眼看她。燕飞飞感慨万分,走到门外,又倒回来,她取下腕上的手表,好像知道没人肯接似的,就放在桌子上。“师父,这手表,是我的心意。”她一扭头就走了。

  一屋子的人看着燕飞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双高跟皮鞋在弄堂咔噔咔噔地响着,渐渐远了。

  兰胡儿一屁股坐到本是燕飞飞的位置上,自言自语:“也好,鱼散人少,大家多吃一点。”大岗盯着燕飞飞的碗筷,他刚才是怎么摆的,现在照样。他猛然抬起头来,哭了起来。

  第二部 第九章

  昨晚兰胡儿决定把燕飞飞忘掉,可是整个夜里都梦到了燕飞飞叫着她的名字。她有个感觉,再也见不着燕飞飞了。第二天上午,当燕飞飞提了一个包走进杂耍场子后台时,兰胡儿大吃一惊,她以为是在梦里。

  燕飞飞换了西式白底暗花衣裙,头发梳得很齐整。只当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说她求了半天,唐老板让她今天来一次,来演最后一场。说再抛头露面,让人上下打量,不适合她的身份,恐怕她以后也就不弄杂耍了。

  燕飞飞眼皮有点浮肿,像是哭过。兰胡儿不生燕飞飞的气了,她拉住燕飞飞的手,说不会的,以后我们还是最亲的姐妹,除非你不认我。

  这话说得燕飞飞自己眼泪哗哗的。她说:“怎么会呢,以后我们还要经常见的,不要忘了我。”

  张天师没有说话,但朝燕飞飞挥了挥手。燕飞飞马上换好演出衣服,还是一身绿,和兰胡儿演对手戏,走绳仙女撒花。一根紧扯在两个高凳之间的绳,由小山管着,小山来回看了又看,向张天师点点头。

  演出开始了,两姐妹配合得如以往一样,燕飞飞走第一遍绳,兰胡儿走第二遍。然后两个人对走。

  “毛毛雨”的歌曲响起,张天师正在准备后台一个节目,帮着大岗准备顶缸的装束,突然兰胡儿尖声惨叫,张天师急忙喊:“落幕!”

  那边小山落幕。张天师和大岗冲上戏台,原来是燕飞飞出事了,她跌下绳子。

  兰胡儿脑子里永远记得燕飞飞落到地上时,是右膝盖先着地,然后是右脸碰地,小山朝燕飞飞那端奔来已来不及,兰胡儿自己也被带着跌下绳,只是情急之中,她飞身弹跳到燕飞飞身边,双脚蹲势落地。

  张天师把燕飞飞扶起来,她右脸颊乌青,耳朵破了,跌出血来,但最痛的是右腿。兰胡儿拂开燕飞飞的裙子,燕飞飞右膝盖歪过来了,慢慢肿起好高,她几乎痛昏过去,只是咬紧牙不作声。

  走绳经常会失去平衡,跌落地上。兰胡儿和燕飞飞都练得一旦不得不落下时,掉落的姿势要优雅,好像是本来就有意做的动作,轻巧地蹲落到地上。这样保全一部分面子,也不至于受伤。绳子下面接应的人手快,就更安全一些。

  这天燕飞飞失去了平衡,可能想挽救,在绳上犹豫的时间长了,结果落下时是最糟的姿势。可能她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参加练功,跳上跳下已经不够熟练,也可能她干脆走了神。

  “赶快送仁济医院。”张天师说,“最怕膝盖骨摔碎了。”他记起先前跳火车的日子,那时就见过一位兄弟伙,跳下去时膝盖着地髌骨碎裂,此后一辈子没有站起来。

  “我――背――去!”大岗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把燕飞飞放在他背上。

  “哪来钱呢?”小山着急地说,“仁济医院进门费就要五十银元。”

  “我不去医院,”燕飞飞突然醒过来哀求道,她痛得脸上额头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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