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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真的很漂亮!唐老板教我用刀叉。”燕飞飞说话时眼睛挑高处看,兴冲冲:“他要陪我明天去买一件漂亮衣服。”

  张天师和苏姨互相看了看,燕飞飞已经不是他们一向知道的那个小徒弟。

  “不行,绝对不能去。”兰胡儿一想到唐老板那张脸,就哗啦哗啦叫了起来:“人不人样鬼不鬼样,大小老婆三个,那些女鬼还不把你剥三层皮活吞吃掉!”

  “你怎么话一箩筐多,谁不知道,就你知道。”张天师教训兰胡儿。

  小山和大岗本来就是住在厨房里,搭木床睡。小山不再说话,大岗坐在木床上,闷了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句:“他对你不怀好意。”

  兰胡儿说,“人都上杆爬,水往谷底流。啥好意不好意。”

  “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让王子看上。”燕飞飞也不客气地朝兰胡儿扔过来一句话。

  “原来我是竹子剥了芯,好心肠无人见着!”兰胡儿气得一跺脚搭上梯子跑上楼去。

  “我们这种做杂耍的,日子过得够糟心的。”张天师说,“但是我们穷得不输理。”他自己也明白这理不值钱。眼下这局面已由不得他,天师班在人屋檐下,大世界的后台老板是青帮头子大先生,在上海滩谁也不能得罪他。唐老板有这种人作靠山,也一样得罪不起。哪怕豁出来不在大世界讨口受气饭吃,也不能与青帮作对,只能低头挨一刀。

  燕飞飞站在那儿,嘟着嘴。她想离开,又不敢,觉得自己在这儿完全说不上话,所有人对她有敌意,她不知怎么办。

  其实她没有想好是不是跟唐老板去“过好日子。”唐老板只是在吃饭时跟她说,他现在已是富甲天下,上海滩一只鼎,没有他想做做不到的事。吃饭时他伸手几次要抱燕飞飞,她都半真半假推开了,没有让他继续往下做什么事。唐老板说,如果燕飞飞从了他,他绝不会亏待她,天天锦衣美食,还有两个娘姨使唤。

  最后一次唐老板摸她,她请唐老板给她时间,让她想一想,却不再挣扎脱身。

  唐老板欣喜万分,手伸进衣服里把她身体从里到外摸了个遍,动作很快,都不像一个情场老手。她浑身发烫,不能自持。可他却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到最关键点,在她本能地说不时,放开了她。“我的心肝,你好好想,想好了回我话。”

  唐老板没有说娶她作四姨太。燕飞飞心里七上八下,脸通红。

  苏姨看着她问,“飞飞呀,如何打算说一句!”

  燕飞飞生气地说:“本来,我回来是向你们讨教的,不料落成嫌贫爱富的罪名。”

  这下子小屋子里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说成一团。

  兰胡儿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咚咚跑下楼说:“我把大世界一把火烧了!叫谁也别做太太梦,叫这个四眼狗也没牛可吹。”

  “少胡说八道!”苏姨一声喝断她。兰胡儿一愣,苏姨手里忙活没停,声音仍是不高,“大世界是我们的生计,唐老板这个人,我们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得罪,一根头发都得碰不得。”

  说完这席话,苏姨拿起竹篮里的竹签,织起一只袖子。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让兰胡儿很害怕。几件旧毛衣拆下,绕在凳腿上,绕成一圈圈,打成结,洗干净,然后用一包蓝靛染成蓝青色。晾干后,再放在凳腿上,一圈圈绕成几个小球团,重新用竹签子编织。像是一件女式毛衣,兰胡儿想总不会给她织的,苏姨倒是教她织过,燕飞飞帮着织了不少。这个冷心冷肠的女人,就没一次靠近过她兰胡儿。就像此刻,谁也不问她下面要说什么,却都在等她的话,她的话一向有结论,而且结论击中要害。

  “燕飞飞去过好日子,我们谁也不会挡路。”静了好久,苏姨才扔出话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燕飞飞跪在她面前,叫了起来。

  “你不会这么想,”苏姨说,“我们会代你这么想――这个叫花子穷日子,是要耽误姑娘家前程的。我和你师父都舍不得你,但误不得你好年华。”

  燕飞飞眼睛都红了,她没想到苏姨这么合情合理,一下子说出她心底里的想法。“我不愿意离开你们,我从小在天师班长大。”燕飞飞声音哽住了:“苏姨,我怎么办呢?”

  “嗨,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尽是苦日子!”苏姨叹口气说。“以后日子都得靠你自己了!”

  大岗想说话,他看看苏姨,把话咽在肚子里了。

  张天师倒是开腔了:“好吧,”他听懂了苏姨的话,知道放人是唯一的办法。“照例说,谁要把天师班的人弄走,是要付赎身费的。天师班场面缺个角儿,戏就没法搭了。我们又不敢向那姓唐的要钱――你燕飞飞看情况办吧。”

  燕飞飞明白这是要她自己去向唐老板开价。师父并没有多为难她,比她想的还简单,而且天师班对她还算友善的。两个女徒弟少一个,就不得不取消好多节目。以前也出现过某人不能上场的事,但她这一去不复返,这个班子在大世界日子就不好过了。

  想到这里,她掏出手绢抹眼泪,一抹,倒真的泪水汪汪。毕竟相依为命十多年,虽然没少磕磕碰碰,但风风雨雨都躲在一道。

  她先是伤心地哭,后来就放声大哭,屋子里的人都没办法,也不知该说什么。苏姨放下手中的编织竹签,把燕飞飞带到楼上房间,关上门说了很长的时间。

  兰胡儿悄悄贴地板想知道楼下苏姨在跟燕飞飞说什么。听不太清楚,都是苏姨在说,燕飞飞在问,好像苏姨在教她怎么为人处事,后来那声音就低多了。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小山,又继续听。小山想听,兰胡儿不让,挥手让他走,她继续贴地板听,里面只有细微的声音。

  “不听了。”兰胡儿转过身来。“那个唐老板,洗脚水!漏马桶!绝对臭蛋!”

  “我心里好慌。”小山叹口气说。“最慌的是大岗哥了。”

  兰胡儿说:“怕是今晚儿谁都休想睡个安生觉。”她感叹万分:“人啊老是错开,穿身而过,浑不相识,要能相知是难中难。”

  “你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

  “无娘儿,但愿天照顾。”兰胡儿说完就跑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小山却没有离开,他把自己的身体牢牢地贴在地板上,想听到一点两个女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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