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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兰胡儿经过他们,燕飞飞马上跟上来:“嗬,兰胡儿,我在等你――”她喉咙堵住了,没说下去。

  兰胡儿嘟起嘴,看也不看燕飞飞。燕飞飞难堪地说,“苏姨要你小心慎重。”

  “葫芦里有药谁不知,大力仙丹九宫散,统统倒出来呀!”

  “就是,就是无论如何不能破了女儿身,破了身,就无法上台,功夫就丢了。”

  兰胡儿顿时气得脸通红,这种话不是燕飞飞编的,她声音发抖地说:“盯我会讨根鱼刺啃。你叭儿狗盯吧,真以为我兰胡儿志气长在脚跟,会不仁不义没廉耻?”

  “当然不是,”燕飞飞慌神了:“我们是姐妹,怎么会做间谍监视你?”

  “不监视?当真?”

  燕飞飞忙不迭地点头。

  “那师父的心肝儿你就等一等。”兰胡儿不客气地说。“让我和那东西说一句话。”

  “好好,”燕飞飞没有办法。

  兰胡儿跑下楼去,哪里有加里的影,奔出大世界,焦急地张望着,加里已经找不到。

  大世界新经理唐老板从包间里出来,西服领带,衣冠楚楚。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经意地问茶房:“那过去的两个小女子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随从马上轻声说:“玩杂耍的天师班小姑娘。”

  唐老板说:“噢,就那个破破烂烂的‘天师班’,倒看不出人物有头有脸。”

  兰胡儿没找到加里,返回来,她听到两个茶房在议论,话里提到天师班小姑娘。“唐老板已有两房姨太太了。”茶房看见兰胡儿经过,止住了嘴,眼光瞅着她怪怪的。对她们评头论足的流言如水,早不值得在耳朵里挂挂。这时她肩头被人狠狠一拍,她回过身,是燕飞飞,一脸幸灾乐祸。

  兰胡儿气得朝她跺脚,“蜘蛛网又来罩我了?什么尘埃影子也没有。省了你事不是?”

  但是第二天晚上,兰胡儿在回家的路上,听说燕飞飞被唐老板请去吃夜宵。

  这可不是一般的流言。她赶紧折回大世界,快走如飞,十点大世界关门。兰胡儿在这之前,从大世界的门房眼皮子底下钻了进去。她一个人在大世界暗黑的走廊里搜寻,燕飞飞不在包间。她很着急,连那些留在包间里的熟客都离开了,所有的灯都关了,最后一批人离开,也未见到燕飞飞,门房也锁上门走了。

  急得没法,兰胡儿走到最高处,站在天台上,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影。

  她和那人间中间隔着塔,向左转的突然朝右转,往右转的立刻朝左转。越着急,越是弄错方向。直到兰胡儿停下来,等着那人靠近,一看清对方,两人大叫起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么巧,不约而同到了同一个地方!兰胡儿和加里欣喜万分,拉住对方的手,这动作很自然地握在一起。他们站在塔前,仰望满天闪烁星空。她刚才心怦怦跳地乱找,这刻累了,就依塔坐下。

  “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加里挨着她也坐了下来。

  兰胡儿想说什么呢?什么都想说,但又不想。那种种沉入冰窟窿的绝望心碎,通通都与加里相关,她掩藏得越紧密心里焰火越旺,闷得心酸酸痛,泪水积了一眼,也是不肯淌出来。可是加里好像知道一切,伸手抚去她额前头发,他轻轻摸着那不太明显的疤痕,眼睛湿了,嘴里说:“兰胡儿,你为我受苦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兰胡儿说,“好王子,心伤没药,所以,所以我成了傻子。”

  “我也成了傻子。”加里说。

  “不过你一回来,现在都好端端的。”

  加里说半年前那天日军突然抓俄国间谍,他们的亭子间被搜查,搜出所罗门的宝箱。最后拿到各种电码本一样的秘密文字,更增加了嫌疑。日军看见他在摆弄无线电,认为他是所罗门的助手。关在特殊监牢里,一直没法联系。抗战胜利了,重庆方面来电报,要日军不要放监牢里的人,尤其不能放“俄国间谍”。所罗门和他又被扣留一个多月。

  加里拿出一封信来,慢慢打开折成花瓣状两页纸。他说,就是这封信让他今晚来这儿。兰胡儿接过来,难以置信地这歪歪扭、大小不一的笔迹出自她的手。在思念他时,她瞎着眼睛,握着铅笔按着纸,一挪一字写成。让小山去放在小南门他们住的福祉客栈,等万一这人回来就可看到。好运气,所有要告诉他的话,他都看到了。

  我度日如年成孤影。

  你活我活,三生三世,你死我死,此地此刻。

  最后难说最初,最初注定最后,一炷香拜一尊佛,一串好话送一个主,哪个灵验我透服。

  天上三万六千星,剥掉皮来看身上,几条筋来挑一颗心。

  信末画了少年少女,一轮月亮照在大世界屋顶花园,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飘起。

  兰胡儿与加里真在这个信里预料的地方相遇了!多巧呀,她心里明亮,就这夜晚,他俩才算真个儿重见。他们相望着,没笑也没说话,又转过脸来,肩靠着肩。头上月亮浮出乌云,白昼一样拉下一个弯钩来。

  他们在大世界度过了下半夜,屋顶花园太凉,他们走到楼下。加里用钥匙打剧场的门,他们手拉手地走进去。一起上了台,兰胡儿用了演戏法的布,和衣躺下睡着了。加里占了柜子,他朝兰胡儿挥挥手,“好好睡,天亮我叫你。”

  兰胡儿马上就睡着了,连半个梦也没有。她早上醒过来,发现加里坐在身边,正盯着她看。她跳了起来,说:“坏坏脑木勺,早醒神你了!”他们踮着脚尖下楼躲在哈哈镜背后,大世界的茶房都来上班,趁门房不注意,两人猫着身子趁机溜了出去。

  加里回到他和所罗门的家,房间里所罗门没有回来过的痕迹,他放了心。

  草草洗了过脸,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时,看见了所罗门写的纸条:加里,去街上买吃的。

  纸条下端是所罗门给的钱。所罗门一早就出门,心里一定压着火故意向他表示关心。

  加里走到街上,看到国民党士兵到处在贴封条,走过一条街,看见宪兵队法院也在贴,被封的全是很漂亮的洋房和大小店铺,封条上还加封条“伪产”。被贴的人家在门前哭泣,看热闹的居民在议论纷纷。

  加里到了菜市场,好几个日本女人摆地摊,她们不断鞠躬。看来都是家里值钱的东西放在块布上,说是要坐船回日本去了。一个女人跟前的旧货倒有点意思:全是各种做手艺的小工具:刀锉钳子方盒圆盘之类,还有一个小小打火机一串鞭炮。加里一问价,真是太便宜了,不吃早饭买下了。

  有个老头走过来,激动地骂开了:“你们的男人这时到哪里去了,好汉就做到底!你们也有今天!我死了变成灰也要诅咒你们!”

  加里走远了,回了一下头,那些日本女人依然鞠躬,任由那人仇恨地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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