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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燕飞飞说:“他要走出一个名堂,就必须回出一个名堂,你得给他个好瞧。”

  “中呀,我姓兰的哪能轻饶他这龟孙子!”兰胡儿兴高采烈地说:“我笨山笨海了,不过丝瓜叶子裹豆腐,真是的刮了密斯本人面子。”

  “真是孽障!”张天师训斥道:“说话没一丁点女孩子的温柔气?真是,瞎都瞎不变!”他看上去并不高兴,反而很生气,一甩手转身出门了。其他人一看这场面也不好说什么,统统走掉,厨房里只有两个少女。

  燕飞飞被兰胡儿的认真劲给吓住了,担心地说:“嗨,你不会真把那王子哥儿怎么样吧?不过是小孩子一个!被国王牵着走,哪能由他作主?”

  “再心疼也轮不上你操八辈子心。”

  “我操心只为自家妹子。你明事,就该对他过得去。听大人的,没错。”

  兰胡儿生气了:“大人?骂我时我是三岁小孩吗?”

  燕飞飞摇摇头。

  “大人?打我时我是五岁小孩吗?”

  燕飞飞想想,摇摇头。

  “那么好,他也别想充小赖账!”兰胡儿说,她从裤袋里摸出本子和铅笔,记下几个字。在床上写字很吃力,一笔一划得很重。“不说清楚哪通得了这密斯地面儿,哪怕洋老头的事,也得一笔笔说清。”说完,她长叹一口气,随手把本子和笔扔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燕飞飞。

  燕飞飞看了看她,就上楼去了,听得见燕飞飞在和小山在楼上过道上轻声说话。兰胡儿朝门外看,光线太强,她受不了。她干脆闭上眼睛,顺势一跳,坐上桌子,双手合十大声说:

  “横竖不能做瞎子了,好歹要对得起自己。上界大佛啊上界大佛爷,我兰胡儿别无所求,只想能看见欠骂欠揍的加里,拜托了!”

  他们在城隍庙摊头表演,摸黑才回来,吃晚饭时,从窄窄的弄堂里走进,老远就闻到肉香。兰胡儿进门惊奇地看见桌上热腾腾一锅洋芋炖猪蹄,好久没有尝到荤腥,闻着这浓烈香味,几乎有点晕眩。

  一盏昏暗的白炽光灯泡下,张天师坐在破藤椅上说:“你们给我坐好,先不要动筷,我说一个事。”

  师父卖关子端架子,兰胡儿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但是张天师目光亮火火,她不敢造次。

  “新老板唐经理给我一个老面子。我们天师班苦挨了好些日子,又要进大世界了。”他眼睛盯着兰胡儿,“这二进大世界可不容易,大家知道摆街的苦,眼睛要盯事,耳朵要长心思,别像上次那样砸了台!到时别怪师父我缺心眼。”

  兰胡儿张开嘴,本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张天师从不当着整个班子指责谁失手,本来杂耍还能不偶然失手?做班主,都明白越指责,手下人会越紧张。她不说话今后就成了话靶子,可是这猪蹄香味诱人,清口水直在口里打转转,大家都双眼圆瞪,她不想误人又误己,就咬紧牙闭着嘴不吭声。

  “这次还是跟所罗门合作。”张天师郑重地说:“所罗门那一套把戏我们全知道。他演他的,我们演我们的,各家半场,井水河水两不犯。苏姨今晚掏钱来先犒劳大家,丑话说在前头:谁心里打算吃里扒外,搁着不该搁着的人,最好就此搁下筷子。”

  兰胡儿浑身一抖,师父这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专冲她而来,是在警告她。屋子里这么多眼睛都怪异地盯在她脸上。有加里掺和,师父就把她当仇人,立马会宰了她,何必?兰胡儿拿起筷子,脸上一副馋相,等着张天师允许大家动筷。她这样子似乎完全不明白张天师那席话与她有任何相干。

  苏姨看不下去了,轻声细气地说:“吃吧,谁昧了良心,师父会让她连渣都吐出来。”

  她这凶话反而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吃蹄子用筷子不方便,手指都用上了,喝汤更是一饮而干。狗守着等肉骨头从桌上扔下,一口衔到角落里,看没人来抢才低头猛啃。苏姨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递给张天师。张天师叹了一口气,兰胡儿朝他一笑,他的脸绷得更厉害。

  我兰胡儿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徒弟,打败东洋鬼子也没沾一滴油水,今个儿有机会款待五脏六腑,谁顾得面子光光彩?

  吃这顿饭兰胡儿都垂着眼帘,犯不着给自己找难受。她现在添了新本事,就是不想劳心事尚未发生的事。一切听师父的,从小如此。如今师父身边添了一只母老虎,她更是不敢造次。

  也许好久没这样吃饱了,兰胡儿搁下碗筷就犯困了。顾不上屋里人的脸色,她起身离桌一步步上楼去了。

  附近的猫大概是嗅着肉味,在房门外急得叫个不停,珂赛特知道对手上门,一下子蹿过去,对着门外狂吠。

  第二部 第二章

  这夜,上海不知为何种好事又在放烟火,夜空瞬间如白昼,南京大马路处打锣敲鼓声一片又一片,可能是东京审判宣判东条英机等人死刑,上海大汉奸也吃了枪子儿。

  兰胡儿醒了过来。加里好像在梦里一直拉着她的手,她苦笑了。阁楼里没有点灯,她侧过身,感觉眼睛看东西好多了。

  燕飞飞爬上床来,在另一头呼呼大睡。兰胡儿却没能睡着,欢快的喧嚣扑进小阁楼来,她祈求自己这一路去,顺风顺水,倒霉事至此结束。

  天师班重进大世界那天,大世界楼上楼下张灯结彩,重要的场子都粉饰一新,说是政府接受大员蚂蚁行雨到上海,都要光临大世界。兰胡儿急切地等着见加里,摆地摊时轮到她得空,也不敢去小南门福祉小客栈,生怕所罗门轻视她,师父知道更了不得。

  站在场子里,她摸着座位触景生情。张天师一把拉走她到后台,准备表演。

  中间停了几分钟,她壮着胆出场子,走到天桥上,望一分钟就赶快回去,再不敢大二麻子马虎半分。

  终于,她看见这对老少全身黑衣进了场子,她在缸顶上翻转,正要把盘子蹬上脚尖,她的眼睛扫着门口。师父吃惊得脸都白了,又是这紧要时刻。兰胡儿咬紧了牙关,心反而沉着了,像井底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她对自己说,

  她的眼睛余光里,加里在看着她。两个人都停住了,只是兰胡儿稳稳地停在最危险的姿势上,她对自己说,沉得住气是真英雄,我看自己好精彩!

  张天师做了一下手势,兰胡儿才腾空跃下。她到后台蹲在凳子上休息,用袖口擦去额上的汗。

  你不开腔我也不开腔,听到加里的脚步近了,猛地从凳子一个转身。就落到加里面前。

  加里伸出手把她拉起,眼神木桩桩,眨也不眨一下。他刚想说什么,兰胡儿把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不用说,啥都不用说,你想不想思不思,我都不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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