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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客栈老板说,不在了不在了,我叫那孩子修我的收音机,没修好,我只好取回来自己捣弄。

  小山再问,客栈老板的老婆不耐烦了,叫小山走,少在这儿啰嗦。

  棒杀的不可能!这是兰胡儿第一个感觉。加里不可能不见她一面就消失掉。她一听就抓住燕飞飞的手,要她去福祉客栈。忘了手臂受伤,痛得她叫了起来。

  “我为你去!”燕飞飞看看兰胡儿的可怜样说。

  兰胡儿等得心慌慌然,燕飞飞回来了,果然如小山所言。

  “加里能上哪里去呢?”兰胡儿问。

  燕飞飞表示她做好事做到底,马上出去帮兰胡儿找他。

  兰胡儿在小阁楼里不能动弹,想象燕飞飞代她走在街上。跑马厅前有不少人,这个世界闲人真多。

  燕飞飞上看台去找加里。也不明白人们脸上都比天师班的人快乐。日本投降前,上海滩流行三大赌博:跑马、跑狗和跑人――回力球。日本人走了,这三大赌依然受欢迎。

  回力球场东、南、北三面是墙,西面为看台,座位也是弹簧皮面靠背椅,可坐两三千人。看台前装网,怕回力球飞出伤到看台上的观众。西班牙、墨西哥和古巴的球员,虽是职业球手,都生得标致,和电影明星一样。赌回力球多半是女人,她们看漂亮的年轻力壮的洋男人,套着皮手套将球抛出一个漂亮的旋转,又打得比天高。这些赌徒都在拼命尖叫,喊自己喜欢的球员的名字。

  加里当然不会在那里。

  这天半夜,兰胡儿睡着了还是掉下了床。她痛得叫出声,床上燕飞飞睡得死沉。兰胡儿摸着左手左脚:我得争气短时辰好,自个儿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再也睡不着。差不多半月前,兰胡儿与燕飞飞从大世界出来,饥肠咕噜,饿得厉害,眼前晃着旺火上烤着的鱼,她吞吞口水。路边有一家馄饨摊,香喷喷诱着人。他们掏了半天腰包,凑了半天,两人才要了一碗。

  这在膏药旗下窝心狼狈日子,怎个没有个完,真是捏着手指头一天天挨着忍着。

  望着小窗外稀疏的星空,兰胡儿问:“加里,现世的冤家,你在哪里?”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有一点是真的:所罗门现在不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没生意被别人抢。”张天师说完,让猎狗珂赛特代他向苏姨要纸烟抽。“去,珂赛特。”

  苏姨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久,才塞了一根纸烟给珂赛特,狗衔着纸烟到张天师跟前。他点上火,吸起来,整个人才安顿住了。

  “我恨腻你!做鬼收脚迹也别来!”

  兰胡儿突然非常来气,加里你要走就永远走,这儿没你才真实。一滴泪接着一滴泪涌出来,她用手抹去,却涌出更多。

  小山或是燕飞飞偶尔提加里的名字,她就会血压升高,喘不过气。养伤期间,她眼睛忽儿看得见,忽儿全是迷迷糊糊,忽儿满世界光色灿烂。

  她不睡枕头,枕头只放一小枚指南针。所有的梦全跟加里无关,混乱之极,大都是她在走路,奔跑在弄堂里,在找大世界的门,穿过马路让开电车。她仰起脸来看电车,上面没一个人是加里。

  受兰胡儿之托,燕飞飞每天照常在在摆地摊后抽时间去找加里。苏姨带着珂赛特去江边洗衣服,家里静如墓地。她额头上的伤也落疤了,好运气,一点也没痕迹,不过头发反正从未规矩梳过,刘海搭下来,半遮住脸颊,她照镜认不出里面那冰冷人。脑顶的伤敷了苏姨的药粉后,好得很慢,上药前,苏姨将她受伤处头发剪了。脚上的扭伤,很应天气,天气一阴,就痛,天气好则无碍事。

  兰胡儿被苏姨看得紧,出门必抽掉阁楼木梯。她只能等到燕飞飞回来,看有没有关于加里的消息。

  张天师告诉苏姨,那天找不到所罗门时,就有个预感,所罗门像幽灵飘入魔道去了。张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叹气,坐也不是卧也不是,神情非常不安:“怎么这个洋东西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道道来。”

  燕飞飞爬在楼梯上,对兰胡儿说,“对不起,今天那没心肝的还是没影子。”

  “真有种!”兰胡儿声音轻得像吐了口气。“他变成灰也会回来的,他不会不回来的。”

  兰胡儿在这天晚上突然全部失明了,连自己的鞋在面前也瞧不见,她蹲在地板上摸着。燕飞飞一看,马上哭了。

  张天师坐在破藤椅里,抽着烟。他说,最担心的事发生,兰胡儿为了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伤心到这个程度――命都不要了!眼睛是命的根,这东西竟然一意孤行,甘心去做惊世骇俗的痴情鬼。

  苏姨叫张天师上床睡觉时,张天师朝她吼起来:“叫什么瘟神?人倒霉倒在一块了!”

  这是张天师头一回朝她发火,苏姨气得说:“啥逞能,就只有说狠话的劲!”

  张天师气得跳起来,把桌上的一个碗一拂,那碗在桌下珂赛特的身上跳了一下,掉在地上只是缺了一个小口,倒吓着珂赛特直往楼上窜。

  “摔吧,这屋里一人一碗,没多一个,摔了就甭吃饭了。”苏姨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张天师脚踢着碎碗,他说自己没作孽,怎么会弄到这地步?你死妮子想瞎,什么时候不能瞎,就想那臭小子里瞎,活活气我这半截入土之人!真是丢人现眼。

  随由师父在楼下骂,兰胡儿就是不说一句话,师父的样子,必是脖子红,脸红,眼睛也红。她静静地呆在窄木床上,这眼睛一瞎,就是注定加里和她今生不能再见。他可以去无踪影,她也可以去上吊抹脖子,谁离了谁照样活得光生。

  她恨定他,还不如恨定自己,难道她就不该对这世界充满愤怒?难道她就不可以把一切悲痛齐斩斩扔还给这世界?冲着她来好了,她绝不后退半个脚趾拇。

  兰胡儿已习惯用手和耳朵,好像天生瞎。没眼睛,更听得见人心里声音。在完全放弃任何希望后,不知察觉中,她成了另一个人。

  这些日子过得阴惨惨的,谁都没什么话讲:本来进了大世界,苦日子快熬到头来了,结果被踢出大世界,天天愁云满城。早早熄了灯,早早入睡,可是没有一个人睡得着。

  弄堂口每日排着大小马桶,靠墙那端有个小沟槽,男人背着身解裤带小便,天热尿腥气浓到走过得捂着鼻。破烂的衣服挂在门前,女人家趁太阳毒用竹竿拍打着晒着棉被,扑腾起脏脏的灰尘。墙上挂着萝卜片,收了形缩成细丝丝。

  张天师牵着珂赛特准备到江边去,走到弄堂口时,看见小山与大岗跑过来。大岗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与小山嘴里嚷着什么。

  大岗做事一向踏实,又是半个哑巴,从不惊咋咋的,识字也不多,从不读报,拿着一报纸做什么斯文样?张天师走近,才听清小山嘴里嚷着:“日本吃了一颗,叫什么蒸汤‘圆子蛋’。开笼,一口热气,吹死二十二万人!”

  张天师扔下牵狗绳,拿过一看,脸色陡然大变:“西洋魔术还真玩得!”

  半夜里兰胡儿听到张天师唉声叹气,睡不着在床上翻身的声音,用拳头捶墙。天气一闷热,又久不下雨降气温,人就更烦躁。

  兰胡儿腿伤已全好了。她在小阁楼里走着,活动脚劲,突然鞭炮炸响,欢呼声一潮接一潮涌起,沸腾一片。第一个冲出去的小山马上回来嚷:“小日本投降了!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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