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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不过,不管怎么个打法,他都绝不说出父王所罗门来,只讲他是个孤儿。等到被放出来,所罗门总是在街角等着,一把抓住他。所罗门从来都过虑了。除了这父王,他在这世界上没有真正“认识”的人,如果所罗门不等他,他肯定会焦急地在街上等所罗门,万一等不到,他就会想办法找到父王。

  “你这孩子心眼正不会背主,这是父王最看重的。”所罗门高兴的时候就会这么说。

  有一次天上飘着零星小雨,他们在先施公司扫场面,所罗门相中了一个靶子,看上去是个暴富之辈,四十来岁的男人,大衣里钱包鼓得像发足酵的面团。

  所罗门绕过街角,几分钟后加里那边会移过货来。南京路正面,加里看见靶子手里挎着漂亮女人出来,提包多,女人正在对男人大声侉气地说着什么事。

  他们经过加里,加里得手了,不慌不忙转身过街角,一擦肩就把货飘给了所罗门。

  不料这个有钱的主刚上出租车,一摸钱包,立即叫汽车沿街追来。恰好看见一个身着整齐的少爷跟一个穷犹太人脚跟脚地走在一起。他马上在汽车窗口探出头来大叫:

  “抓小偷!”

  所罗门立即就跑,加里却依然沉稳地走着路,他必须做掩护。这位阔佬好像晓得门道,跳下车来,一把摔倒挡住他路的加里,叫车夫按住,自己直奔所罗门。他身手相当矫健,所罗门跑不过他,没一会儿就被赶上,他抓住所罗门,就朝后脑上重重一拳,出手忒凶。

  周围行人看见捉住小偷,而且是个洋人,都气着了。一下子上来好些人,把所罗门围住,脚踢痛殴,打得所罗门皮青眼肿,脸都变了形,鲜血直流。车夫把加里也拖过来。所罗门手抱着头,蜷起身,但是胸口肋骨被毫不留情的猛踢,嘴角喷出血来。今天地狱门打开了,逃不过这条命。

  就在这时,加里一步跳过来,用身体挡住所罗门,“弄错了吧,捉贼捉赃。不要冤枉好人!把人打得吐血,弄出人命,巡捕房来了,大家不得清爽。”

  那事主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怎么弄错?!”

  但加里理直气壮,“不要冤枉好人!”

  周围的人也觉得这话对,事主说:“搜身!”

  摸遍了所罗门身上,什么也搜不到。事主要搜加里,加里说:“当然。”举起双手,任搜,一样搜不到。丢钱夹子的人傻眼了。周围的人也呆住。事主急中生智说:“钱包肯定传给第三个人了,这种扒手精着呢!”

  加里问:“先生,你真的掉了钱包吗?你能肯定?”事主刚要开口,一摸钱包果然在大衣口袋里,一下子窘得说不出话来。

  加里说,“看看,这不就是冤枉好人。”

  “先前皮夹子不是在这只口袋里!”那个人喊道。

  周围的人看着觉得好笑。“别管口袋了,看看钱有没有少?”

  事主拉开皮夹子一看,钱一点也没有少,舌头就在嘴里胶住了。

  这时人们已经把全身血沾土的所罗门扶起来,都反过来说事主的不是。事主想想,觉得这事情完全不对头,又无法说出什么地方不对。那女人走过来说:“给他们几个钱治伤,算是这两个贼手巧,此事就算拉倒吧。”她埋怨男人:“你做事也太急了一些。”

  所罗门开始呻吟,旁边人都说要赔治伤费,尤其刚才参加踢打的人叫得最起劲。

  事主抽出几张大钞票,塞到所罗门手里,所罗门一甩手不要,说没那么容易。事主就塞到加里手里,加里勉强地接下了,只说:“我送老先生去医院。”他知道到巡捕房没他们的好处,他们有前科在案。

  人们开始走散,加里扶着所罗门,走到洋泾浜路一家咖啡馆,要一盆水给所罗门清洗了头面。他们互相立检查了一下伤势,幸好伤得不重。两人都喝了一杯凉开水。

  所罗门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天真是侥幸逃过一命。喝了水后,好像才缓过劲来,他问加里,刚才那一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加里告诉他,在乱成一团吵嚷殴打时,他就从所罗门身上把钱夹子取走,放回事主口袋里。

  所罗门惊奇地看着加里。“你怎么做到了?这么多人看着,一取一放双连环!在上海滩,还没人能从我身上得手呢?”

  加里说,“我可是你的王子。”

  所罗门眼中涌出泪水。那是加里第一次看见所罗门流泪。之前,他是个硬石心肠的人,很少开怀大笑,酒醉后也只是发出凄惨的笑声。

  那天夜里加里扶着所罗门慢慢地走着。夜色降临在他们身后,不知今晚是路宿街头还是找个破木箱过一夜,那几张鲜血换来的钱,舍不得去用。他们漫无边际地走。夜色已赶上他们,到他们头顶肩上,散落了几粒雨点。加里要所罗门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这父王在他这个年龄,经历过的特别事,他恳切地说:

  “父王,我想听。”

  所罗门低下头看了一眼加里,小子的嘴唇肿着,显出一副倔强劲来。所罗门又走了几步,才问:“想听什么?”

  “那个背叛你的女人!”

  所罗门在酒醉时叫过女人的名字,“你辜负了我一片心!”清醒时他不愿意说。不过,一个人都沦落到不知下一步如何迈脚的程度,还有什么脸面可顾?他们在路灯下,靠着墙角坐下。

  在萨拉热窝,他一见钟情爱上一个姑娘,两人忘情地好了一段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在那里安下家。不幸的是她跟别人调情,把他的爱情当成了一堆垃圾。果然他也成了一堆垃圾,从此没有改变。

  那时他才二十岁,从俄国流浪到南欧,青春血液容易沸腾。他应该把她狠狠地打一顿,打过之后,他可能心境就平了,就会抓住她一起过一辈子。但是他没有。他从此浪迹天涯,拈花惹草。从不对一个女人真心,虚情假意是他的拿手好戏,男女之间也是戏法而已。

  他对所有的女人报复,并没有让他快乐起来。

  上海让他停止了流浪的脚步,也是怪事。一文不名,是原因;全世界大开火,也是原因;还有呢,就是有个孤独的孩子跟上了自己,他竟然无意中忘掉了那致命的过去。

  上海是收容世界各国流浪人的地方。算命人不能算自己,不过有一件未来事,他心里有数:他不愿意死在这远东的小角落。这中意的上海,就跟一个中意的女人一样,他不在乎她的种种缺点,但是绝对不能许以终身。

  一个在全世界流浪了几十年的人,他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就想拥有一个生命?因为我是个弃儿,就格外害怕被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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