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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一带是贫民区,房子七歪八倒,隔壁说话不压低声,就听得一清二楚。邻居都是老实巴交的下力人,看这些艺人像看怪物。他们倒很心安理得,流浪多年,这个窝得来不易,而且离租界不远,去哪里表演都方便,不必坐电车,肩挑道具靠脚走。

  兰胡儿站在阁楼小窗子前,正对着弄堂里端,对面房子有灯光,偏巧那边住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少都喜欢偷看,就永远垂下窗帘。兰胡儿看见那贼头贼脑的眼睛,就想提起竿子挥打过去。不过反正白天她都不在,在大世界演,没有礼拜天休息日。

  兰胡儿一向怕张天师。小时怕,是怕时时刻刻都得练功,一分钟也不让闲,怕棍子打手掌心。最怕威吓要扔掉她,听见张天师对人说起她的名字,她就担心自己要被张天师卖掉。她情愿饿饭,情愿大冬天里洗所有人的脏衣服。她有一次半夜爬起来,对张天师跪下,叩头。张天师翻了个身,打起呼噜来。她却以为他装睡,故意不理她。

  打苏姨来了后,张天师就不像以前那样半夜里会突然不见,他在家里日子多了。可是,苏姨不太和他们这几个徒弟主动说话。只管给整个杂耍班洗洗补补,早上催他们起床出门干活,夜里回来给他们东西填肚子。

  苏姨脸上从无表情,很冷的一个人,眼神下埋着浓浓阴气。照理说来,这日子儿的确不同以往,像个家样子了。兰胡儿心中的害怕却没有减弱,总有一天张天师会不要她,这预感让她打了个冷颤。

  今晚师父喝醉了,说:“今晚我饶了那个洋瘪三,下次我要往死里揍扁所罗门王!”

  师父不叫她,必然会卖了她。

  他在那儿不怀好意地拍打桌子,眼光嘲笑地看着她,就是证明。她吓坏了,赶快跑到房外。珂赛特也窜了出来。走在窄窄的弄堂里,四周一片黑灯瞎火,她俯下身来拍拍狗的头:“珂赛特,不怕,不怕!”

  “快过来扶一把!”苏姨叫住跨进门来的兰胡儿。兰胡儿与苏姨一起把歪歪倒倒的张天师扶上楼梯,把他放倒在那张席梦思上。

  师父从没有醉成这样。他踢掉自己的鞋,握在手里击打床档头:“那个什么狗娘养的王子在哪里?我逮住他,就把他阉了!看看他说什么?兰胡儿呢兰胡儿,你这砍脑袋的鬼精灵!”

  兰胡儿吓得浑身一惊,她并不明白“阉了”是什么意思。师父怒气未消,目标已转移,回回骂人,最端端的跑不了她。她兰胡儿才是货真价实受气包。

  这个小阁楼只够铺一张单人床。珂赛特轻悄悄钻上来,可能是觉得冷,屋里没人赶她走,胆更壮了,就爬到打补丁的被子上。燕飞飞早看见了,把脚伸过去,挨着狗,狗欢喜地闭眼喘气摇着尾巴。

  “我看出来了,师父就听苏姨一人。”燕飞飞嘀咕道。

  “小姐你小声点!”兰胡儿说。狗突然睁开眼睛往隔壁警觉地盯着。

  “她是他老婆?”燕飞飞有点疑惑。

  “她比那老婆还亲上亲。”

  但兰胡儿住了嘴,滑到边上的话收回了。这燕飞飞是师父肚子里的蛔虫。

  “你怎么话说一半?”燕飞飞抓住她的话头不放。

  兰胡儿只好说,“小时我依稀见过。”她侧转身,声音放得更低:“八成是她,二成不是她。”

  “什么是她?”

  “管这些事成仙呀?”兰胡儿不想说下去。

  燕飞飞叹气了:“上海那么多有钱人,怎么就该我们挨穷?兰胡儿,我真的想――”

  兰胡儿打断燕飞飞,“去,赶快跪求上界大佛大发善心!”床另一头燕飞飞照着兰胡儿的话做了,爬起来在地板上连连叩了三个头。

  第二天清晨,阴暗的天光下,苏姨在门前弄堂牵了好多细绳子,把衣服一件件晾在上面。

  兰胡儿下楼来,发现珂赛特竟然早下来了,趴在门边上,叽叽唔唔地对苏姨哼着什么,苏姨不时加过头来对狗说着什么。明知道她兰胡儿在身后,故意不理,这比给她白眼还要狠。

  这可是我的狗呀!兰胡儿心头酸涩难受:连狗也知讨好真正当家人!她气得蹲下来,干脆不去帮苏姨,看她如何办。

  有一次张天师和她走在四马路上,指着一家旧书店说,他们的狗就是里面一个美国老头给的。“珂赛特的妈是他养的。”张天师说。

  兰胡儿听过这故事,还是顺着问下去:“那他怎会给你小狗呢?”

  “有一天我经过书店,看见母狗养了十多条狗崽,都是长耳朵,黑白两色,肚子四脚都是同色斑点,我看着有意思,洋老头就送我一条。我问叫什么名字?洋老头说她母亲叫珂赛特,用这个名字不赖。就是啊,西洋子女可以跟父母同名。你看看,我们也有一条正宗洋名字的狗。那些自以为是的上海人瞧不起我们外乡人,我们养条洋派狗洋派名,气死他们上海人!”

  “师父,我们进去看看洋老头。”兰胡儿这次她真来了兴趣。

  张天师摇摇头,神情严肃,他说是41年冬天,日本人占领租界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书店洋老板自杀了,工部局管理处将店连书一道拍卖给别人了。“真没想到他有这结局,造化弄人哪!”

  到外地串街走城时,要买票坐长途汽车,没钱给狗打“特殊行李票”,扔不掉也得扔掉。狗每次都在老地方转圈,等着他们回来。去年走远,他们只能把她弄到浦东,扔得远一点,隔江隔水才不至于跟着。可怪事却发生了,他们在打浦桥住下后,也是个清晨,兰胡儿打开门,就看见这条狗已静静地等在门外,样子怪可怜地看着她,求她收留。

  兰胡儿蹲下来抱住狗。珂赛特又亲又叫,弄得兰胡儿脸上湿漉漉的,都是狗的口水。整个班子的人都醒了,很惊奇狗怎么知道杂耍班的行踪,怎么从浦东过来的。

  大家猜来猜去,为狗脑子的神奇争个不休。苏姨说,“猫来披孝布狗来富,看来我们要时来运转了。”

  狗向兰胡儿抬起前右脚,明显在说她受伤了。兰胡儿握住脚,已经红肿厉害。她分开右脚趾,狗不让,看来更痛得难受。兰胡儿接过师父递过来的盐水洗,用剪子尖把扎进去的草刺拔出。狗轻轻地哼叫着,但是一动不动。

  “掉泪珠子的痛心刺肺?咿呀呀还端的娇娆。”

  兰胡儿对狗说,“师父说,你来自一部法国小说,叫什么《悲惨世界》!书里有个典雅万方的姑娘,就这名字儿。你这狗玲珑剔透得精怪,不就是因为有个人名儿。”她朝狗的脸颊亲一下。

  燕飞飞附和着说,这名字就是不错,小山和大岗看着狗欢天喜地。

  “现在我们好歹有个家了。”张天师严厉地说,“珂赛特可以回来,但是你们教她规矩,我怎么调教你们,你们就怎么调教她。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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