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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怪了,我心里哼了一声,想这个夜晚但愿什么也不发生。若要来事,也别都在这个晚上来。过了今晚,起码我可以好好睡一觉,等我睡足一夜之后,要干什么都行。

  对着话筒我问,“是谁?”

  电话那头回答:“是我,张俊。”

  单听他的声音,我便清楚,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至少担心的一半消解掉了。在这个时候,我谁都不在乎,只在乎一个人:花穗子。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完人,虽然我有心往这方面靠拢,但我做不到,做得不够,我也有驾驭不了自己本性的时候。若我在法庭上那么做,在她看来真不地道的话,我将会为这阵子心里升起的从未有过的内疚谴责自己。那个我,太陌生了,不是我。因此,我是极不习惯的,得让我有个准备去适应,适应自己的反击和她的惩罚。

  我的思想就这么摇摆浮动着,根本未听张俊在电话里说的话。

  “你在听我说话吗?”张俊问。

  我抓紧话筒,对他说:“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

  张俊说,他与我虽只有一面之交,但觉得我很不一般,特别是与花穗子相比。他很感谢我,为了我在法庭上的作证。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没有。他这么说莫非是套我?他也猜到了我的缄默,说:“我不往你房间打电话,你应该相信我。”他怕窃听,可能是在暗示,有人将这么做。突然,我认为张俊兴许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并且他能看见我,而我看不见他。

  “这不该是你说的话。”我伸直一条腿,将身体在皮椅上展弄得不那么别扭,“如果你还记得,你在一周前还请我去找她。”

  “但是她什么也没做,说不定做了与我期望相反的事。”张俊声音听来很近,就像在我对面一样,“我没死,她就不会高兴。”他说花穗子有意让他那个时间去贵妃醉,她是想加害我们两人,她早就得到LESP准备行动的情报。

  我不想陷进他和花穗子不可挽回的濒于崩溃的关系里去。花穗子说张俊背叛了她,向左翼社会党提供了情报。在那个品尝鹌鹑的晚宴上,我不愿意相信花穗子说的话,认为花穗子故意那么说,她喜欢把身边的男人置于鞋底践踏,然后,装扮成一个慈爱的母亲去扶起他们,擦去他们脸上受宠若惊的泪水。哪个男人能逃脱她的整治?我冷笑。

  张俊说,“请别笑,你帮我出了口气。”

  我说,“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你搞错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这人不轻易谢人的,但我会谢你。别那样。我们不会有这种谢和不谢的机会。”我淡心淡肠地说。

  “那不一定。虽然我的职位和高薪随时都可能被她革掉。但我这人可能还不是那么无用。”张俊自信地说。接着话锋一转,谈起下午法庭上的事。他说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

  “法庭宣判——在案件未审定前,被告缴一千万美元作保,保释待审。”

  “哦?一千万美金。”我惊叫道。

  “谁叫那家伙是头儿呢?”张俊话又转了回来,“这还应归功于你的证词!”

  从搁下电话,回到房间,到洗完淋浴这一段时间里,我心里全是不屑,轻视张俊,我有权不站在东方资本家一边,他没有这权。为内斗而出卖本民族,并不高尚。

  我为自己冲了一壶香淡的茉莉花茶,靠窗坐了下来。夜风拂动裙裾,茉莉的气味把久违的故乡、不可回想的故乡,带回我身体周围。

  张俊有种非找人一吐为快的孤独。不错,我性格中的软性的一面占了先,他得到了我的同情。他肯定面临许多不易说出口的困境。他若出来作证,当然只可能说有利于东方财团的话,但他身为华信公司副总裁,这个身份就将抵消他的证词。如果他作不利于东方财团的证词,他能吗?他必定被要挟控制了。就像他的职位一直等于空设一样,实权不在手中,白挂了一个空头衔。

  他也许曾在某些方面讨花穗子喜欢,甚过哈谢克。可花穗子得用捷克人,尤其是在捷克人的国家。张俊碍她的眼,也碍哈谢克的眼是必然的。他说的话有七分之五是事实,包括花穗子不想管他的死活。但她有意叫他到贵妃醉去遭遇一场劫持,恐怕是他杜撰的吧?世上没有这么戏剧化的事。这件事那件事都可能戏剧化,但花穗子有意让张俊上贵妃醉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己不愿去会我,要张俊去,但不便说明,说明了,便没意思了。她想让我和张俊在贵妃醉巧遇?张俊衣着、风度,洒脱中的忧郁,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女人不感兴趣的。花穗子知道,他正是我不讨厌的那类男子。

  但愿我的分析不带偏执,要做到旁观真太不容易了,那就暂且打住。我亲爱的穗子,我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的一击,与以前相比,少了暧昧,更没有了缠绵,却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为我这冷酷的一击,采取怎样的方式来回应呢?我渴望结果慢些到来。我盯着茶杯,从茶壶流出青绿的茶水,冒出一缕热气,在杯口摇曳。可能我和张俊想背叛花穗子的冲动,几乎是相同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较为贴近捷克人反抗东方资本家的情绪,说到底,我们仍旧是人类本性的奴隶。

  14

  由巴士换乘地铁,大约二十分钟,可能是周二,且过了上班时间,地铁里尽是游客。除了携带摄影摄像器材、地图、双语词典等物,游客和本地人最大的不同是眼睛不安分。

  我抬起头,望了下车壁上的线路图,知道了大致方向,便摊开手里的《今日射击报》。

  昨日临睡前,我拔掉了电话。如果房间里有了监视设备,电话自然会被监听。张俊不打电话到房间就是一个说明。于是,我在房间里每个隐蔽之处以及能够装置微型监视器的地方检查,却一无所获,怏怏地坐在床前,认输地叹口气。我的不死心,使得我隔了半小时又开始搜寻。仍是没有蛛丝马迹,如此反复折腾,倒医治了我的失眠症。不用吃药,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了,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翻身下床。拉开草帘:青翠碧绿的草地,鸟扑闪翅膀,树枝颤动,鸣声前呼后拥,极其美妙。

  这么好的景致,什么也没遗留下的优良状态,肯定不是什么吉兆。干吗不到艾尔兹格卑儿格山里去租个乡间房子呢?我现有的美元足够我维持一段日子,在这个国家,甚至都不必兑换成捷币,美元值钱又被人储存。就要那种便宜又干净带厨房的单间小屋。

  这个想法叫我兴奋。

  梳洗完毕,往肚子里填了些充饥的东西,我拿了随身皮包,抓了顶有绸花飘带的礼帽,戴在头上。礼帽的藕色与裙子的浅咖啡色相配,正如礼帽的坚挺与裙子的流畅一样。帽子将我的头发全部装进去,露出修长的脖子。

  横排双人座上坐着一大帮英国年老的岛国综合症患者,竖排长条座位较空,我的左右是四男一女,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个男孩。

  车进站了。那对夫妇下了车。向前行驶的列车又陷入隧道的黑暗里。车窗玻璃及时描绘出我握着报纸,脸压着报纸边的模样。不对,玻璃上还有一双眼珠,转悠快速,虽然也在看报纸,却不时地斜到我的方向。

  我缓慢地转过头去,左手方向,跳过两个打瞌睡的男子,这两个男人手扣着手,情意绵绵。靠自动车门,一个正在看报的人,正是车玻璃窗上的对应位置。大敞开的报纸盖住了此人整张脸、半个微微向后倾斜的身体。报纸未遮住的袖子、裤子、手还有沾有泥草的皮鞋,看来这人身材健壮、魁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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