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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02

  我回到蜗居的非对抗区,只偶尔才去南曼哈顿。谈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爱。由于南曼哈顿政局重新稳定,格外繁荣,这块中曼哈顿也跟着兴旺得无以复加,富丽多彩。各民族至少在表面共同维持了安宁的共存景象,全世界都庆幸南曼哈顿有了英明的领袖。阿巴年札的神权帝国计划,也许只是政治上的叫牌,根本不想付诸实施,至少在目前,在没有真正权力威胁情况下,倾向于维持一个和平局面。南曼哈顿现在变成比新加坡还整齐漂亮平安的花园城市,各处的秩序和洁净叫人透不过气来。

  压抑?这算得了什么?我不知自己滞留在这儿是出于何种目的。一两夜的失眠,转为夜夜的失眠:伫立窗前,眺望一片灯火,忽明忽暗,神思云游。去相信桑二没死?中了那么多子弹,他当然死了。或许我只是在等待冥冥之中的一声轻轻的召唤,等待一个等候许久的契机而已。

  万鬼节还未到,中区街上全是戴着幽灵鬼怪面具的人。有的人唱跳,走火绳,跳踢踏舞、咔嚓步,三三两两黑影,在涂满下流、野蛮、粗鲁的字句和图画的墙之间游逛。和北曼哈顿的景致有许多相似,但稍有安全保证就成了一种供游览的奇观,多少使一些人不敢去北区的奇异心理得到满足。北区在他们眼里是废弃的房屋、玻璃窗罩一层铁丝网、店铺统统装警铃,越朝北去越看不见街上有公共电话亭。浓烈的宣传所组成的危险使游人不敢涉足。

  街灯砸了,第二天路警就装上去。也许中曼哈顿的存在就是让人们在此好好透一口气,本着这一点自由的味道,使那些已习惯自己社区秩序井然的循规蹈矩之人竟然也闻讯前来。秩序很好,对社会很重要。但人惟独最想摆脱的不就是这玩意儿吗?

  第五大道在我灌满风的斗篷似的外衣上呼呼闪过。

  不一会,四十二街就近在眼前。今夜星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斑斓,但天特别高、厚重,发绿地朝后缩退。

  03

  “好吧!你可以加入这一段舞。”老板是个胖女人,样子像意大利人,挑剔地看着我裸露的身体。“但要一星期试用期,我们才正式签合同。目前两天领一次薪水,小费自得。”

  桑二给我的钱已经快用完。为减少可能出现的危险,我早已不去前哥伦布大学领那份奖学金,没准奖学金早就自动或被动地取消。我得找工作——中区工资低,但我不想到南区富裕的东方集团当什么子公司孙公司秘书这类的角色。我得自己挣一口饭吃,毕竟舞女的工资比教授还高。

  我穿上衣服,跟着老板走到化妆室。

  设计师、化妆师、服装师围了上来,重新剥去我的衣服,打整我的头发、皮肤,套上美人鱼的贴身长裙,和皮肤色泽、薄厚衔接得天生一般。

  镜子里没有半点是我的模样,只有黑眼珠,湿湿的,像泪盈满眼眶,虽不那么年轻俏丽,却比往日动人,沉静中融入沧桑。这还未达到我要的效果。于是,我在颧骨、手臂上的文身加了两刷子银色,既遮掩了原文身的色泽,又出其不意地鲜亮。

  日本国公主千千明美出场!司仪兴奋地向全场报告。

  我拒绝用升降机。理由是我的游泳技艺你们即刻就可看到。话刚一说完,我便像一条真正的鱼,射入碧蓝透明的池水里。在水里扭转身子,一件件外衣自己游离开去,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我的身体上抚摸梳理、消隐。猛地,我从水里飞了上来,稳稳地站在水面舞台上。

  全场鸦雀无声,几乎在同时,掌声如风暴和台风袭来,仿佛整个房子结构倒转了一百八十度。陶埙、螺号、单弦琵琶、琴加入进来。

  垂下眼睫毛,我轻轻一摆动下身,不知怎么地,那紧粘在皮肤上的鱼鳞裙子便滑落到水里。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无上装酒吧,并非脱衣舞表演厅,但这时我也无法可想了,我不能头场就演砸。但这不是我来此的目的。伸展四肢,微睁开眼睛,我把身体折成一枚花蕾、一个花蕊、一朵怒放的花瓣。

  男人们从座位站了起来,连女人也停止了谈话、品酒、抽烟。

  大张的钞票放在池子边沿的玉盘里。呻吟声从乐器里逐渐扩散,配合着水纹的波动荡漾。我从水底一撑手,倒升出水面,笔直地,然后双腿一劈,叉在水面上倒旋转起来。第二场暴风雨刮了过来,掌声齐鸣,即使停止变幻的灯光,那每张脸也一样泛着奇奇怪怪的色彩。

  04

  千千公主,有位先生想请你喝杯清酒!

  侍从和守卫都退了下去。“我仰慕公主超人的胆识、技艺。想结识公主。”坐在地毯上低平的桌子前的人正是瞎子阿巴年札,这个应该说是我一直等待见的人,却在我料想不到的情形下见面了,我没有想到如此快。此刻,他向前俯身双手递给我一炷香。行过如此厚礼后,他正襟危坐。桌子上搁着一个装满清酒的大瓷瓶,两个小小的青瓷杯已盛了酒。

  我卸装后,换了装束,戴了第一次来这酒吧时的长发和帽子,文雅地接过那炷香。我与瞎子寒暄着。是的,这个时候,我可以取下别在头发上的犀利的钗子,我还可以用那把柄上刻有康乃馨花纹的弹簧刀,我更可以用随身皮包里的手枪。

  “干杯,公主!”

  “谢谢,”我一手举起酒杯,“谢谢,先生!”

  有个声音响在我的身体内:别,别,千万别做。

  碰杯声后,我心里说,信仰与我没关系,但孩子与我有关!我不是个喜欢原谅宽恕的人,尤其对手是有权者。

  好吧!我一口喝完酒,心里说,我就听你这一次。

  “好酒量,小姐。”瞎子高兴地说,并改了称呼。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

  或许是我的惊奇,使瞎子表演般地取过瓷瓶,在空中略为停留了一两秒,然后一滴不漏地将酒倒入我的空杯里。

  “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后天练就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而已!”瞎子仍是坦然安静的口气,准确地说是用话家常的亲切方式,“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佛就能保佑我不出大错。”

  瞎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希望小姐某一天肯来我们公司,为我们工作!

  告辞赫赫有名的摄政,站在卷滚式的电梯上,我突然后怕起来,他或许早知是我,才故意约见我,当然也可能不是这原因。管他什么原因吧,在我即将动手的一刻,我听从了桑二的话——假定自己从他的角度考虑,而他的考虑总是从大局利益出发。

  这哪是我的脾气性格!我后悔万分,错过了一个最佳时机。就算瞎子保镖安于四周,他也必死无疑。我害怕自己身首异处?我不太明白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穿过走廊,回到后台自己的休息室。想不到两名白人警察等在那儿。

  警察仔细检查了我所有的证件,并察看了那个金属黄圆牌,磨蹭一会儿,一个高个儿,胡须金黄长得挺顺眼的警察,郑重地告诉我:你必须在今夜离开。移民局通知递解出境。

  我还未到离境的时间,我有合法的两年美利坚合众国的签证。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这城市还不到半年,还不到走的时候,谁也休想让我离开曼哈顿。

  两个警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被我强硬的态度唬住了。“这是非常时期,请小姐见谅!”口气委婉,客气多了,“不仅针对你一人。难道小姐没注意,南、北、中区都没有打黑工的人?我们已经查过,你是以入学身份来的,却从来没去上课。你违反了移民法。”

  “上课?教授让我深入社会调查研究,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电脑遥控指导有记录。你们可去好好查。”

  “我们已没时间了。”长得顺眼的警察说,“而且,你今晚的表演违反了这家酒吧所取得的允许证范围。”

  “是不是马上要爆发战争?”我搭在身上的哈达擦过转椅滑落在地上。

  这个狗娘养的阿巴年札,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经过一番周密的计划,要采取行动了。大概是我一语点中了问题的要害,两个警察神情诡秘地对着房间里的玻璃窗,他们盯着满城华灯,不予回答。

  以前,我千方百计想一走了之,走不掉,逃也逃不掉。现在,我不想走,反而赶我走。两者皆凭一根万能的手指,点向哪儿就是哪儿,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狂宴结束了!

  “好吧,让我收拾一下。”我对两个警察说。05

  步话机里传来惟一可用的机场被关闭的消息。

  那你们要我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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