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页 下页
二十二


  终于在一家咖啡店停下。我们选择了室外,在铺着绿布的桌前坐了下来。我问鱼鱼,刚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鱼鱼的手指轻轻弹在桌上,像是指挥远处警车尖吼的节奏,一副很沉醉的模样。

  侍者端来我要的橡皮人,一种奶油糕。他要的白茶。

  我试探着,将想起的一两件事提起:“如果我不逼着你,你是永远不会说的了?”

  他喝了一口搅拌了奶的毛尖,叹道:“什么东西都变了,就茶变不了,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口。”之后,他点了点头。的确,怎么说?他能做到如此镇定,想必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特殊的修炼。我听清了他的话:“电话,传真,信件,人更是不消说了,只要出这个城市,都要过电脑隧道机器检查。”

  “这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吗?”我不解地问。

  “当然,或许不构成对你威胁,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免不了那一关。你知道,我这人是最不想留下什么,赤条条来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妄图改变世界?想做的人多的是,我不!”

  “你十五年前不也曾一度英雄气概贯长虹吗?记得饯行时你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可以拼杀出一个江山来!”

  我没有半点讥讽他。

  “你不明白,”鱼鱼说,“不同文化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南曼哈顿现在是全世界治理最有效、等级最分明、百姓最安顺、资金最富厚、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少离经叛道的地方。你如果想发财,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机会。不是说没麻烦,但所有的麻烦听说都是黑人或其他人弄出来,反黄大同盟,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打进来,拉过去,搞恐怖活动。一切不如意都是外界的捣乱。佛法是至上无边、尽善尽美,一切圆满,无题不解——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挽起鱼鱼的手臂,我和他离开了咖啡店。“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我的喉咙凉飕飕的。

  “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会需要你。”

  “什么意思?”

  “都说是人就要有信仰。在我看,恰恰相反,信仰更需要人。”

  仿佛回应鱼鱼的话,露在教堂尖顶一角的蓝玻璃大楼轰的一声响,烟如柏树形状冒现在天空。鱼鱼说的恐怖主义破坏,果然有。那像是一枚枚小型燃烧弹爆炸,因为楼层高不好灭火,会烧很长时间,心理宣传效果特别绝。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幸灾乐祸的旅游者们却从这瓶口大的巷子拥入。

  我往外挤,两道墙间有条狭窄的路,边上是一座新盖的楼,还没有安装玻璃窗。我朝里走去,不得不承认鱼鱼的怪论有道理。如果早知道这儿与那儿都是无差别境界,我早应当撕了护照回国。

  到了楼口,我停下。

  “听着,不管信仰之国,佛法之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需要作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画家。”鱼鱼跟了上来,说他的名字不过是申报税填表时用,申请救济金用。艺术?卖几个酒钱花花。其实还不如当个无民族的吉卜赛人,可吉卜赛人也要一定的家世资格。“操!”他嘹亮地骂了一句,“上顶楼,肯定有瞧的。”

  跳出电梯,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屋顶与其他的屋顶,像一个大湖上的高高低低的小岛。救火的直升飞机在往出事的那幢大楼喷洒药粉,地面上的救火车在喷射一柱柱水。但大楼却愈来愈像个火山口。

  03

  烟,浓浓淡淡。但远处街上奏出的音乐让人觉得悠远宁静。寺庙门口有个唱诗班,童声合唱一种奇怪的乐曲。鱼鱼说这是圣音人骨笛。

  海鸥在飞快地聚集,在哈德逊河口,黑压压一片,仿佛是它们带来了翻滚的乌云,而霞光像一层黄布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我终于看清了:在左边一个大楼顶上,四名穿戴齐整的气功大师静坐在那儿,背对火的方向,霞光流过他们身体。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但他们居于的大楼下俯卧着一排一排的男女老少:不断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雷电轰响,球形闪电,打在大师们的头顶,慢慢撑起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云。雨,包裹着火焰,镇定地封锁并切断了火和人的视觉。火,奇迹般灭了,同时钻入我耳朵咒语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再去查看那段铺满霞光的马路以及大楼顶上,哪里还有四位大师,只有几团冒着青烟的焦炭。

  “除了他们,谁能办到?”鱼鱼恐惧地退后一步说。

  “他们?”

  “是的,他们!”他双手合在胸前。跟楼下几条街上仍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一样。

  “你不是不信的吗?”

  “我不信教,但我相信这些人——这些气功大师——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到。”他靠近露天电梯,“正是这叫我害怕。你看这几个大师,为了弘扬佛法,就这样招雷自打,圆寂而去!”

  那日子,并非在很早以前,我怀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或受一种冥冥之中的昭示,曾经到过那个神圣的古城。那河谷中心突起的红山之巅,殿、阁、塔、壁挂、飞檐和饰兽,好像迁移了位置,正居高临下,鸟瞰着芸芸众生。我不再理会鱼鱼说什么或缄默。站在这个还带着新鲜的铝合金光泽的屋顶,那一直使我窒息的恐吓与危险感在这一刻暂时脱离了我,我的心比一面无尘的镜子还明净。

  第四章

  01

  那个可怕的夜晚,奇怪的经历,不断在眼前重现:中央公园被抛在身后的黑暗里了。

  马队慢下来,穿过几条大街,竟往我住的格林威治村方向前行。

  ——每天要好好梳头发,不爱好的丫头!

  ——我学不会,没办法呀!

  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一个母亲和女儿的对话,那是多少年前的我与我辛劳的母亲么?雾涌在我们一行人的两边。我用手抚了抚垂挂在脸上散乱的、潮湿的头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