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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你还懂点学术!”我嘲弄地说,“移民局还管我读什么学校!”

  “那里已同意给全额奖学金三年,期满可延续。这是系主任米歇尔·乌克巴图教授刚发来的文件。”

  我的舌头封在嘴里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没想到的。本来我读书就是半心半意的:多少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新秀成了美国职业洗盘工。我们都明白:这是帝国主义欠着中国的又一笔债。

  自然,我对曼哈顿近年情况有所闻,我避开曼哈顿,也是想入境时避嫌,不至于被留难。不料曼哈顿还如此好客。

  种族歧视早在美国露出全部真相,不仅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互相敌视也是势不两立。曼哈顿已被肤色撕裂——黑人以老根据地哈莱姆为中心,占领着曼哈顿北半部;黄肤色东方人以雄厚的财力占据华尔街,以学界的智慧占据纽约市立大学,以雄厚的文化遗产占据了几个大博物馆,以艺术家的浪漫占据格林威治村,当然还用异国情调占据唐人街。双方以八十六街为界,连中央公园也划成了两半,曾经筑了三道防御工事与防坦克壕,扎扎实实地打过几个月本世纪初式的阵地战。

  阿拉伯人占据布鲁克林一带,拉美和波多黎各人占着昆土,印度南亚人占据纽瓦克的哈德逊河沿岸,他们在黑黄大战中表示中立,但不拒绝个别问题上的有代价合作。而白人早就放弃城区,退往远郊:以长岛的莱文顿,北边的奥西宁,新泽西州的普兰菲尔德一线,远距离包围,坐山观虎斗。由于国会的逼问,总统表示:民族问题困扰美国整整一个世纪,弄得焦头烂额。现在让出地盘,任其互斗,是一个分而治之的解决办法。

  或许正是总统不得不坦白说出的话,使各民族清醒过来,清点尸体,似乎不相上下,交了个平手,不失面子。停战协定已签字多年,“无冲突中立区”已经扩大到北至前哥伦布大学,南至时报广场,由以白种人为主的多种族联合警察部队控制。但各民族都明白“后内战”时期,斗争没有停止,文化对抗已成主志对抗方式,尤其礼仪信仰,是团结制胜的法宝。于是黑人中伏都教大兴,佳年华会的大狂欢频繁到每周一次。东方人共信佛教,只是日本神道太狭隘自守,喇嘛佛教过于神秘,朝鲜佛教几被基督教吞没,只有中国式的气功修炼,以禅道哲理为典章,以八卦像数奇门遁甲为圭臬,以风水太极为致用。仪式典雅,经文奥妙,学者可探玄究幽,百姓有礼拜如仪。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移民官犹疑地说,“下一班飞机递解出境。别问我为什么——”他看到我正要开口,却不想听我的选择。“得罪了,请原谅。”他们退了出去。

  一辆长达十米的李摩辛轿车已经等在机场门口。

  称民官再没出现。两个服务人员送我到车边。

  管他的,我想。

  车子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公路,穿过布鲁克林桥。看看曼哈顿也不错,总不见得进城就得拜佛,谁还挡得住我一走了之,换个州,换个城市,最多不要奖学金。系在车窗玻璃前的小葫芦垂着项链,恰如其分地比喻了我的头脑,自得地随车身微微摇晃。

  我拿出钥匙链,挂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牌。记得在机场,经过最后一个机器隧道,足有两分钟停在通体透明的弧光直射之下,通体扫描储存了全部资料后,戴船形帽穿窄裙的守卫女士递给我这个黄圆形的牌,背面印有我的头像、进海关的年月日。

  我看着这牌子,心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

  03

  嵇琳找到我。

  在原洛克菲勒中心,现在的金身大佛殿前,我像一只老实的猫被狡诈的耗子逮住。“你的脖子心不在焉。”她抓住它不放。在这么庞大一座城市遇到嵇琳,难道不巧么?她说要为我举行晚会,“星期天,晚上八点。我不会再给你电话,就这么定下了。”

  “星期天晚上?”我的样子和声音不是犹豫,说不出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不自在。

  “放心,周末,星期天,警察最多,是法定的全市安全日。”她拖着两个穿长袍的同胞准备下车。他们像是刚从彼岸的高原上飞来,眼光好奇地扫东瞄西,神经绷得紧紧的。

  嵇琳不用说早已知道我到了这城市,她没问我住哪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感觉如何,大陆那边怎样,正如我不问她是否听到我留在她电话里的求助。她把车门打开,凑近我的脸,神态怪里怪气的,或许是多少年未见她,也可能是曼哈顿把每个人都弄得有点神经质。

  星期天下午嵇琳来电话提醒,说是要叫朋友晚上开车来接我参加晚会。我谢了她,说一定去。

  我按地址找到嵇琳位于曼哈顿中心的那幢大楼时,一看表,已迟到了。我急忙闪进电梯直到顶层,奔出电梯,敲门。门一阵喊冤叫屈地响。

  晚会已进行到尾声。拥抱我的嵇琳,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在乎,仿佛早来晚来都一样,虽说这个晚会是名为我“洗尘”的。我当然明白这点,尽管她在电话里一再对我强调:老朋友,这是专为了你。这样的话,她对今晚应邀而来的每位客人都会说。转过旋梯,我终于从她滑溜的一次性使用衣裙中解脱。不过,她今晚打扮得那么出格地漂亮,穿得好像街上的高档时装店橱窗里模特儿的装束:披挂着拖地黑红双色一次性布料长裙,图案是三三两两或站或半蹲的骷髅,手握尖尖的土耳其弯刀;她的脸虽整过容,还未到认不出的地步,只是两颊涂得很深而已,手里拿的也不是闪着白光的利刃,一支扁圆形新处女烟夹在她两个指头间,几乎有七英寸长,气味悠悠晃晃叫人不得不快乐起来,也不得不绝望下去。

  我说:“你现在像观世音的第一玉女。”

  嵇琳听了大笑起来,向全场高叫:“我被封为观世音的玉女了!”

  鼓掌声中,上来一大堆男女向女仙朝拜祝酒。我瞅住吧台边一个屁股刚挪开腾出的空位,坐了下去,正对着酒、饮料、一盘盘接近尾声更显出色泽形状凶猛的佳肴。我问有没有二锅头?

  “您小姐识货。”酒保说。

  “别放冰。”

  “当然,真正老牌二锅头。”

  我呷了一口,慢慢裹卷在舌头上。

  04

  这个开始自然而然,迟早要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但当它来到面前,我却毫无察觉。我弄不明白,晚会上这些在这块土地上只是半站稳脚的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嘴没有停歇,要么鱼肉虾鸟,要么穷究隐私,炫耀矜夸,强作知音。

  我在活动椅上打了个转,背对一屋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壁灯一线流着浅淡的光。我的兴致总是这么处于戒备之中,半起不下。我只是被迫无奈到此处,流落至此,何苦花力气求尽快适应。

  但我转过身,从倾斜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在无数电影中看到过的曼哈顿夜景,翻江倒海扑上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原谅自己。

  前额的头发不时搭下遮挡住我的脸——我在上海时的平头早就青草般长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个小巧的摄像机跟着我,在房间里瞄准每一个角落,不让我溜掉,但我没法认准是何人在这么做。

  这个晚上,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若不愿自醉,再多喝,酒也难醉我。

  沙发站起一个戴高顶礼帽的中国胖老头,煞有介事地掏出怀表,用其反面镜照照自己,走着爬山步。

  似有蚊子声飞在耳旁:“他才是整个大楼的主人。”“这种屋顶玻璃房子现在算不了什么!瞧,白老不让出来,整个曼哈顿会是今天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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