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页 下页
十九


  母亲一夜没有好好睡着,不安地等着丈夫回来。她早已习惯他为革命忙碌,现在也还不完全算和平年代,局势似乎更加复杂。她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夜,迷迷糊糊睡过去几次,有一点声音就马上惊醒了。

  柳专员走了很长时间,几乎整夜没有回来。等到他回到家里已是拂晓时分,他全身衣装沾满污泥,他取下手枪皮带。母亲赶快穿上衣服,给他沏一杯热茶。泡好茶,她又帮助丈夫脱掉又湿又脏的衣服,找出干净的衣裤来。柳专员却让她上床去,说他自己能处理。

  “你眼睛有点红,没休息好吧?”他关心地问她。

  他叫醒警卫员,让他去伙房打点温水来,稍作洗涮,换上干净衣服。他吩咐警卫员站在门口,别让任何人打扰,上午八点准时叫他起来,他要补一下睡眠。然后就躺到床上休息。

  丈夫一上床就睡着了,打起鼾来。母亲却没有上床,她真心疼他累坏了,情愿代他守在门口。这时听到街上有动静,似乎市嚣来得比以往更早,这一天是良县十日一集的日子,近来这一带乡间恢复了和平,但城里商人还是没有全力投入营业,集市就十分兴旺。她索性到外间屋子梳洗。警卫员在院子里与人说话,好象在劝说他们,她就走了出去。

  看见母亲出来,警卫员才说他把好几批人拦住了,免得影响柳专员休息。

  “他们说红莲被抓住了!还有玉通禅师。”警卫员忍不住告诉她,“警卫排现正在城外押着人,消息全传开了,全城都知道了。今天赶集人特别多,现在全拥在街上,说是马上要带他们进城。街上都在骂一向道貌岸然的禅师。反动派就是男盗女娼的东西!”

  母亲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丈夫赶到山里去是为了什么,她把自己有点发皱的衣衫拉平。鸟在吱吱叫,云层压得极低。她心里突然一阵不好受,胃翻腾得厉害,很想吐,就移往门槛边,扶住门框。

  警卫员没有看到她的反应,还在说,正在这时院子里又响起敲门声。

  她看着警卫员说,“轻声点去拦,别吵醒老柳。”她觉得口干舌燥,很想喝一口水,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母亲轻轻地开门进屋,她拿梳子走到镜子前,不小心把镜子弄倒了,哐当一声滑过椅子掉在地上。

  柳专员听见声音醒来,光线刺激他的眼睛,他举手挡住,那个神情,像个需要怜爱的大孩子,像还在重庆追求她的那个年轻憨厚的军官,他对城里漂亮的女人暗中有点敬畏,他后来对她说,他当时都不敢和她说话,第一次介绍见面,他比她先脸红。这让她有些感动,一个久经沙场、为人民出生入死打下红色江山的人,在她面前还如此腼腆害羞?

  母亲拾起镜子,没有碎,可是裂了一条缝。她呆坐在椅子里,“对不起,吵醒了你。”不过她的话等于白说,因为外面已经开始人声喧哗。

  这声音提醒了柳专员,那稚拙无助的神情很快消失,他马上变成这里的首长,而且面临着局势的一个关口。他伸手拿怀表看了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匆匆穿上外衣。

  母亲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看到母亲惊恐的脸色,柳专员明白她要问什么问题。他看着妻子的眼光,忽然变得肃穆阴冷――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母亲一下子语塞,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也弄不清全局。毕竟,她听到的,只是昨晚他与驻军支队长和老陈之间的一言半语。

  她将一碗稀饭端上来,不等她递上榨菜,柳专员就将稀饭灌了下去,他又吃了第二碗。房间里气氛非常沉闷,他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驻军支队长在屋外叫柳专员,说已经准备好了。柳专员与他一起往公署厅走去。

  她从敞开的门望出去,他们的身影在围廊上。她站了起来,想了想,也跟着走了出去。她无法走快,在那个水池前,她还坐下来歇了一口气。

  那些正在办公的干部,却已在署厅――会议室里了,三五成群地说话,他们已经无法走到街上去:街上已经人山人海,看见干部,他们会围上来打听。干部不知如何答复好,在这群情汹汹的时候,他们需要先听领导的布置。

  看见柳专员来了,那些人拥出会议厅,一时院子里都是人。柳专员看看干部们,果断地说:

  “镇反小组,妓女工作小组留下,其余干部请照常工作,坚守岗位,没有什么大事,一切都在正常工作范围之内。不要自乱阵脚,让反动派有可乘之机。”

  等到院子里只留下有关干部时,他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布置宣传要点,公审大会组织工作,起草给省里报告等事务。

  母亲那天觉得人很不舒服,院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街上的嘈杂越来越喧吵,而且天转眼间变得像死鱼眼睛那样泛白。她走回后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一阵阵紧张。突然院子里喧闹起来,连串嘈杂的脚步声,那红莲和玉通禅师竟然从街上被押进来了。人太多了,她担心肚子里的婴儿,就只站回廊上,不敢往前挤。

  她听见柳专员愤怒的吼声,声音很大:“解下来盖上!成何体统!”

  拥进专员公署的人越来越多,打翻了花盆,踩坏了刚刚发出芽的雏菊。那些人的脸上很兴奋,眼睛发着亮光,高声地抢着说话。柳专员叫大家安静,他说:“我们要注意政策,千万不能随着性子来,即使对反革命,也要注意我们党不虐待俘虏的一贯政策。警卫排在这里警戒,陈部长先到会场布置。犯人先关到武装部拘留室去!”

  母亲感到胸口堵得慌,气都喘不过来。她回到房间里,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但又马上吐出来,口腔又苦又涩,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缘故。外面喧腾的呼声不断地传来。她想让警卫员叫陈姐来陪她一会儿,可是警卫员一个都不在。她想陈姐这会儿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发动群众,布置会场。她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肚子饿得厉害,试着吃点稀饭,可是仍难以下咽。她去食堂,本想找点菜汤喝,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可能都去看热闹了。她挪着步子,回到屋子里,靠着床头斜躺,深深地呼一口气,感觉好受一些。

  这期间柳专员回来了几分钟,只跟她说了几句心不在焉的话。他来拿他的手枪,说是要去公审大会场地检查一下,他不愿意看到这关键性的一着有什么闪失。刚跟省委通了电话,已经同意了他的处置,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处置。母亲刚准备问他时,他就匆匆走了,连门都没有关。

  母亲叫住他,说她今天很不舒服,请他早点回来。

  他有点生气地回过头来,但只是说,正是革命关键时刻,你也应当配合一下么,别拖后腿!然后一甩手就走了。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今天肯定要出事,她有预感,今天不对头。

  公审大会在街市中心,离公署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母亲能听见一些远远的闷雷般的呼喊,没有人来告诉她情况,她没有参加过公审,只能想象。但是她连这一点都无法细想下去,腹中开始尖锐地刺痛起来,肚里的婴儿以前一直有点动作,但从来没有这样伸臂撸腿,似乎怒气冲天要从水牢里打出来。她感到这孩子的四肢和头部在猛烈地捶击她,她的呻吟不时变成惨叫,但是这孩子似乎更加痛苦。她全身都是汗。这时警卫员经过房门,母亲赶快侧过身子,叫住他,哀求地说:

  “你去告诉老柳,再叫一下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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