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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母亲不去,不仅不去,而且解下背带,说,“你不是要看这个小人吗,你看好了,不仅看,你拿去,你也没有理由要求见面了。”

  母亲把小女儿放到他的手里。转过身就走,连头也没回。

  他把女儿搁在枕木凸凹的缆车道上,女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尖细充满恐惧,边哭边喊妈妈,在地上拚命往母亲走的方向爬。他就看着女儿哭,不理睬。那么喧闹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轮船汽笛鸣叫的地方,母亲也听见了小女儿细微的哭叫,赶紧走回来。

  他笑了。

  母亲生气了,从地上抱起小女儿。

  “你看,女儿根本不要我,她只会喊妈妈,不会喊爸爸。我想要也要不成,”他打趣地说。把女儿重新抱上母亲的背上,替母亲理好背带,他把一顶崭新的墨蓝花外绸内绒的帽子戴在女儿小脑袋上,说:“风大,不要让她着凉。”

  母亲说:“你放心,再大的风也吹不坏她,她命又贱又硬,不会死的。”

  这才是母亲与我生父的最后一次见面!不可逆转的命运,用我的凄惨的哭声打了个句号。母亲再一次放弃了选择,其实命运没有提供任何选择,她知道。她背着我下石阶去渡口,正是长江枯水季节,江不宽,沙滩和石礁漫长地伸展到天边,泥沙滩一踩一个坑,沙粒往鞋子里灌。她抓紧背带,弯着身子,步履艰难,江边的风刮着沙粒扑打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这是一个不能再冷的冬天,比没有吃的最饥饿的那几年,比她的第一个丈夫饿死的那个冬天还要寒冷,还要绝望。

  而我的生父这时站在石阶顶端,冷风刮着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那么多人从他的身边上上下下,急着去赶车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实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母亲那儿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这一窝子饥饿得发疯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激。他可能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于是他让自己陷入恋情中,不能自拔。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作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可是连我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距的人,也没能理解他们的偷情。我,母亲,生父,我们三人在茶馆坐一起时,在我眼里是那么不和谐,尴尬极了。他和母亲使我出生在世上,却给了我一生的苦楚,他们俩谁也未对我负责。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阶,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隐若现地映出山上山下树木房屋,簇簇团团的流星雨,象天国里奇异的花瓣花蕊,向这座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两路口缆车站走,满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这时,我对他说:“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凝结住了,看起来很悲伤,就跟那部外国电影里那些面临船沉,逃脱不掉,注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样。

  我不管,我要他作出保证。

  他保证了,他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经过剪票处,他要送我,我坚决地说不用了。随着人群跨上缆车,我坐在靠后边上一个位子,手里紧紧抓住他为我扯的那块蓝花布。他仍站在剪票口的铁栏杆前。载满人的缆车沿着轨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挥手,我想对他挥手,却止住了自己。为了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掉过脸去瞧缆车道旁山腰上怪模怪样的吊脚楼、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里透出的灯一闪一眨,随时都会熄灭似的。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出口对着这城市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人山人海,一个喧腾的大火锅。

  母亲没有睡,她在等我,给我开了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父亲的布鞋在床下,脸朝墙躺着。看见他们,我心里突然很冲动,很想走过去。我想起了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所有日子,我是那么想拥抱父亲,那么想被父亲拥抱。至少仔细看看父亲,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象一个女儿那样端详过他。

  架子床只有母亲翻身的响动,父亲一定睡着了。我在堂屋尽量轻手轻脚擦洗脸和身子,去天井倒掉水后,母亲从床上抬起身,低声对我说,“早点睡吧。”我就出了房门,穿过堂屋上了阁楼。

  第十六章

  1

  我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记的都是我第二天就不肯再读的东西,在我看来记日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自慰,便把日记本抛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旧病重犯。

  但是我在阁楼里,记昨天见生父,只有二行字:茶馆,馆子,电影院,枇杷山公园,缆车,过江,回六号院子,睡觉。

  没有提一个人,记日记保密是无意中学会的,不是由于文革中许多人因为“反动”日记送了性命,而是我知道这种见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父亲知道了,怎么想?姐姐哥哥们知道了,怎么想?母亲知道我对待生父的一些细节,怎么想?

  避开总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想记住那些细节。

  第二天,我见着父亲,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说,昨夜那股冲动早没了。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象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那种的欲望和情感。我把蓝花布拿下楼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去后,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房里房外挤进挤出。院子里的邻居,似乎每家都来了亲戚,热热闹闹。母亲心神不安,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只有我和她在屋子里的机会,她说:“那布等一会,我带你去石桥广场,找裁缝给你做件新衣服。”

  “那是他给你扯的。”

  “不要骗妈了,我当然晓得,”

  我不理母亲,专心剥大蒜皮。

  “他对你好不好?”母亲与我提生父总是用“他”,母亲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她这么说,是要我承认生父,是想与我谈他,现在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和她说她心里的人了。她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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