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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来,说:“太不好意思了,我这样子。”

  “再喝两口凉水。”他递给半杯水。桌子上放着一碟酸菜,还有一碗绿豆粥,飘过一股香味。这个陌生男人竟然就给她递水递食了。

  尹修竹怎么看凌风都像她的弟弟,听育婴堂的嬷嬷说,她有过一个弟弟,两人是双胞胎,这是当初放在他们身上的纸条上说的。但是那个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因此从来不觉得缺失什么。现在这个小青年从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个家人,一个可以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亲人。

  但是这个人,这个娃娃脸秀气的男人,她一无所知。刚认识,这个人就已在照顾她,在搀扶她,她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个人不值得相信呢?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她,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吗?

  她喝了两口水,抬起头来,用眼睛谢谢凌风,凌风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把腿蜷起来,抱着,靠在床柱子上,看着凌风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他那帐房先生式的长褂应当很碍事,可是他真的像做过药铺学徒出身,什么东西都不滴洒出来。

  她想想,不想再与他客气,现在再作自我介绍,未免有点装傻。于是她把题目引到职业上:“凌老师教什么?”

  “说是让我教国文,”他说。“其实我刚从师范毕业,师范毕业不能教师范。大学毕业才能教师范。”

  “不会吧?”尹修竹说,“我就是师范毕业,到这里教国文,我也没资格。”

  “哪里,”凌风笑着说,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静,虽然话说得没有他的脸相那么孩子气。“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学历论之。”

  尹修竹把端到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的独柜上。这凌风有点奇怪,才来第一天,把她打听得如此详细。

  “你怎么知道我写作?”

  “刚读到的,”凌风很轻松地说。“我让寄到这个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头那里取到了,刚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面有你的小说。编者按说是文坛新秀初呜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写情写人,都是大手笔。”

  尹修竹双眼发直,看着面前这个人,他转过身,然后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本杂志,不急不忙地翻开,递到她跟前。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门》,在编辑部那里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诸脑后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杂志,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面上。这真是一个奇迹,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公众的名字。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文字排成铅字,感觉很不一样,可是当着这个捧她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态,所以就未打开读。

  她拿起碗,下床来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还要吗,锅里还有,我去街上小店里买的,有一大锅,尽管吃好了。”凌风说。

  “我好久没这么吃得尽兴。请再来一点吧。”尹修竹说。

  她走回床边,拿起杂志,抬起头,正看到凌风的眼光,没有一点嘲弄,反而非常温和而亲切,好象是鼓励她读下去。于是她就翻开读了起来。

  好象是在读另一个人写的小说,那不可知的世界,纯真的心向往那溪水中的鱼,时而跃出水面,在浅水中疾游,那种自在的快乐,超越了人间的诸般痛苦。尹修竹读完后,才想起陆川提过的意见:少了点理想精神,还有,她自己曾经有过的思考:少了点欲望激情。应当加一些,本来可以写得不一样的。但是,这样也很好,单纯的世界也是很好的。

  天色向晚,夕阳带来几缕金色。凌风坐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在看一本书。那重新添加的绿豆粥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好象感到尹修竹在看他,凌风转过头来,朝她笑笑,她低下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周围的一切安详宁静,敞开的窗子里传来栀子花的香气,她来这学校时种了一株在墙角,以前都不曾注意到有花苞,现在竟然开了花。除了这栀子花有变化,这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原来一切还是可以恢复原样,就像那盛粥的细瓷碗,没有人打碎它,那么她尹修竹也不会打碎它。

  她走过去,把碗端了起来,粥凉得舒服,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五

  这天夜里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朦朦亮时,她就醒了――半梦半醒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梦影全无。那篇小说,在刊物上署名尹玲,并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尹玲就是她,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陆川。

  凌风怎么会知道这是她的小说?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觉得这与陆川突然消失有关。她太大意了,这世界危险四伏,到处有人在准备算计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对陌生人完全没有防范之心。

  她赶快去天井的水龙头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个凉水澡:凌风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过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别不舒服,好象有肮脏的东西粘在上面。一股怒气往上冒,往她头脑上冲,她的创口不仅重新打开了,而且还有人在上面撤盐。

  她赶紧穿好衣服,把头发梳直,就拉开了门。夏天凌晨的空气清爽润人,只是风有点凉凉的,吹拂着皮肤,像些小虫儿在爬。尹修竹本该有好心情,可是恰恰相反。她心急火燎地往围廊石墙那边走。天青灰,院子里悄无人声,东面的天空还有几颗微星在闪光。她长吸了口气,停下来一秒钟,已经看见凌风昨天住进的那间宿舍了,与陆川相隔一个房间,老李头晚上帮他张罗搬定的,还替他烧了开水,并提到他屋里。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凌风的诡计:这个娃娃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陆川失踪的事,害了一个不够,还来进一步害她。

  尹修竹举起手要敲门,却发现凌风宿舍的窗帘下透出灯光来――这个人竟然醒着!他在干什么,在这么一个安静的凌晨,在这个新来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到窗下,慢慢抬起头,透出窗帘的缝隙往里张望,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凌风的人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虽然没穿长衫,但还是整洁地坐着,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杂志,再凑近一些看,还是那本《新生》,而且翻开的是印有她小说的部分。再看了一眼,她几乎要尖叫了,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搁在杂志上的竟是她那天遗落的绾头发的丝绢,牙白中有点点浅黄的梅瓣!

  她记忆迅速恢复了,想起来,那丝绢并非弄掉了,而是被陆川抢走的,他们正在闹得高兴时,头发散了,她停下来重新绾头发――哪怕在最狂乱时,她也不愿意自己不整洁。陆川一把抢了这条丝绢,塞在自己的裤袋里,不让她再为头发分神。

  这个人杀了陆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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