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好儿女花 | 上页 下页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水,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的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她的水手儿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高声叫“妈!”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女孩继续爬木梯,“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上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生。”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母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7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凌晨1点55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气鼓实胀,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的虫,长又偏细,像电话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瘸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杳无音讯。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