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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窗外路边煤气灯都点上了。我看着那些黑暗中牵成一线亮闪闪的光,心有所动,很像以前在滇西小镇深秋的夜晚一人闲步在青石块的小街上,古老,朴素,有故事,店铺里的黑猫眨着眼睛。那晚上和这晚上相似,游客都在餐馆酒吧和礼物商店逛荡,还有艺人在表演,有吹有唱,舞跳得如巫术。

  吃完饭,我拉开餐馆门站到路边。避开热闹处,眼望深远的星空,夜晚有些凉,不如白天天气正好,穿一件厚衬衣就行了。真是的,我就是不愿意回旅馆,怕和苏菲联系,她若像梦里那样直接点命穴,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沿街走走看看,街角一家服装店,花花绿绿很惹眼,似乎比较清静。我经不起诱惑推门走了进去。仿金和真银的手饰物品特多,脚链图案俗气得美,鞋子也舒服得可爱。店里墙上高高挂着衣服的样品,没有塑料模特儿倒也清爽。不然,一看模特儿的完美,都不敢试衣照镜子。沿着衣服架子走一圈,都是印度传统女装,沙丽下身是长长短短的布料,紧缠肚脐以下的部分,衬裙和紧身小上衣。旁遮比的长袍式样多变,裤子一般都收紧,搭放在胸前的围巾,大都有3米长。我挑了一套这季节穿的紫色丝缎旁遮比,加上一双同色平底绣花拖鞋。我只看准尺寸,没心思试穿衣服就付钱,提着袋子回到旅馆。房间里不冷不热,不需要空调。

  我推开窗,月光挂满枣树枝丫。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脑,重复老动作,取下旅馆电话线头插上,然后转换电脑里电话号码上网。这时已经十二点差五分了。

  苏菲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今天打电话到德里帝国旅馆,以为我离开时会留话在那里,结果没有,但是知道我走前收到了她的传真照片。她的手机一直开着,我也没有打一个电话,她找不到我,像个热铁皮屋里的猫急得团团转。晚上看电视,知道印度北部铁路线出了事故,所以她猜想我可能在泰姬陵一带。

  她已经打了一段不知何人的诗,等着给我看: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我眼睛飞快地扫瞄这些句子,没有什么惊人之笔。是泰戈尔的诗,阿难用来做过歌词。不过这个时候发给我,又是敬我一个西洋哑谜?我有个强烈的感觉,苏菲知道阿难的事远远比我多,甚至知道阿难在印度的其它头绪。她是想借诗谈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我和她有距离,和任何人都有这问题,每一个人都有这问题。这人类共同的问题,我怎么狂妄地想解决。

  或许她只是抄这首诗来打发等自己的焦虑。忍耐是她的长处,而且她的电子信总让我意料不及,有些别人不会想到的东西。

  我的丈夫喜欢上网,如果将这诗转发给他,他会怎么想?

  说实话,我真想这么做。但我出门后,从北京起飞到德里,然后到这个拉吉旅馆,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已是第三个夜晚。我没有给他写一封信,他也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在我的生活中,他不存在,就像我们各有各的朋友圈子一样,当别人对我说起他的事,我都笑着点头。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谁也不真正了解,包括我和他,为什么要这样呢,非这样不可?像我经常梦见他从我书房经过,走向另一间房,那张床垫有红金鱼水草图案,很深很沉的红和黄,从绿绿的草丛中伸展开来,十年婚床睡着另一个女人,我在门与门之间迷失,不知道哪里是出路,由此染上失眠症。他说他绝不会让我当面难堪,但他还是照旧。我还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哭不闹,只感觉心脏在变化,生出很多小气泡,这些气泡在胀大,拚命想飞出我的身体,不然它们就会爆炸,我呕吐起来,最严重的一次呕出了血,只好一感觉到气泡时,就努力转移注意力。

  这会儿我闭上眼睛,想起他,比我高,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会平衡。他头发长得飞快,仅这点就比我年轻,真是羡慕他有一头好发。他的头发是我剪的,从认识到现在都是我,每次剪头发,我都想把他头发剪成一个乱糟糟的鸡窝,那样他会非常难看,可每次都没有那么做。剪刀就在我手中,对我来说,那并不只是剪刀。我神情专注,他看不见我的脸多么苍白,我的手多么哆嗦,我不会让他看见,也不会让别人看见。

  但这个晚上我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给他,苏菲盯着我的分分秒秒,何况我和她之间进行的事,比送一封电子信给丈夫,不知要刺激多少倍!

  “太戏剧性,到戏剧性的地方读,我在泰姬陵的南门街上,借一个帝王不朽的爱情,面对尊敬的苏菲女士。”

  “以一个普通人独特的友谊,向我亲爱的作家致敬。”苏菲接上了:“照片见电子信附件。”

  一查,的确有附件,苏菲发来的照片,比传真清晰,果然是蓝天绿海,远山和沙滩的分解率相当高,屏幕上可以放大看细部,比如查看眼睛,查看那T恤衫上三颗扣子。好奇怪,和我在火车上做梦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我问苏菲谁拍的?我怕她回答也会如梦中一样:“你爱上他了吧?”她会这么半带取笑半认真地向我指出。我不说话,等她。她倒忍不住了,打了一行:“照片是我拍的,拍了很多,全被他弄走,剩下这张。”

  “怎么从来没让我看?”

  苏菲打了一排××××,沉默了两秒钟,才告诉我那是1994年秋天,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香港南丫岛上。“月光醉人,迷魂尚未醒来。”

  我当然知道那个小岛:挺荒的。有些人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在那小岛上。苏菲在那个岛上有一套别墅,在半山腰上,那是她想躲开人时去的地方。去小岛在中环六号码头搭轮渡,在天星码头和港澳码头之间,以前叫轮渡,后来改叫飞翔艇。上班时间每隔二十分有一班,其它时间每小班。老轮渡有三层,以及露天甲板,驶得悠闲缓慢,全程四十分钟,可以翻掉一本书。如今有快艇,二十五分钟就到了,但是船舱封闭,有气味,还有讨厌的马达噪音。

  那就看海,看海上的夕阳。秋天海最美,海上的夕阳更辉煌。岛上是一个世外桃源,古树怪藤,常有老鹰停在峭崖注视海水,风景绮丽,中西方人士都喜欢住在那儿。一个个小村子,作些耕作,没有汽车,空气也新鲜,和香港的繁华喧闹相比,单纯的生活真是一种享受。那年正是秋天,天特别蓝,树特别绿,花多,果子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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