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何立伟 >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三八


  许多人跑过来拿脚在水里探,也有水性好的家伙潜到江底,妄图找到桃子。飞快地,不知谁人跑到厂里报信,锅炉房突然拉响了一声比一声长的悲切的汽笛,如同李逵死了老母,仰天啸叫。肉联厂有个规定,厂里出了大事,比方着火,比方大事故,比方防空演习,比方非正常地死了人,就会拉响锅炉房的汽笛,一连拉十数声,拉得人心惊肉跳。

  无数的人跑到河滩上来。晚霞消失了,天色开始昏暗了,人们的面孔模糊了。

  夜里十一点,小二他们才从水里上来,早已精疲力竭。军代表老莫现场指挥,组织百十号人,手挽手,并排拉成百把米长的队伍,拉成一张大网,如工兵探雷,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探,希望触到沉溺在江中的桃子。但是,劳而无功。军代表老莫指着目光呆滞的刁小三骂道:“操你妈,恨不得毙了你,操你妈!”

  刁小三口中不晓得念些什么,反正嘴唇抖抖地,声音不连贯,没一个字听得清。

  王胖子师傅说,七月半,鬼开门,所以鬼把桃子妹子拖走了。王胖子师傅说,湘江河里,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人淹死之后,会变成落水鬼。落水鬼要拖人垫背,才能到阴间抵阳世上的罪,桃子是叫落水鬼拖去垫背了。小二听了,毛骨悚然。

  那几个晚上,小二一闭上眼脑壳里就浮出来桃子的模样。塌鼻,大嘴,长发,胸脯高耸。他们是一同进厂的,此前并不相识。因为进厂办了三天学习班,在灯光球场听军代表训话,参观各个车间,听老工人忆苦思甜,写学习心得,这样才熟悉起来。办完班后是分配,桃子就分在维修车间了。维修车间一百多号人,除了五个女人,其余皆是男人。五个女人里头,没结婚的红花妹子只有桃子,其他四位,皆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所以桃子再是塌鼻大嘴,也有众星捧月的待遇,走到哪里,皆是马前有张保,马后有王横。桃子跟刁小三学开车床。刁小三近水楼台,献殷勤的办法花样百出,打勾针,打饭,送伞,送副食品票,在周六进城的班车上占座位,进了城之后帮桃子家里打藕煤,修缝纫机或是单车……当然,最后献的殷勤是教桃子游泳。如果桃子不淹死,刁小三很可能得手了。

  小二跟桃子总共没有说过十句话。小二平时对桃子也不在意。但桃子死了,小二却一脑壳皆是桃子的模样。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悲。就好像死去的不是桃子,是他的姐姐。

  小二发现猴子也很伤悲。猴子说,他要画一幅画,纪念桃子。以前,猴子议论女人,从未提及过桃子,就好像桃子根本没进入过他的视野。但桃子死了,猴子有种兔死狐悲的哀戚。

  猴子真的拿宣纸画了幅水墨八开小画:一个像古代仕女的妹子仰躺着,长发飘起来,上头一条淡墨的波浪线,代表江水,江水之上,开了朵粉红的桃花。猴子的字写得很工整,有柳体的骨架,于是在画上题了首五言小诗:

  夕阳无限好

  大河多暗礁

  风吹桃花落

  伤心寄江涛

  小二说,画是画得好,诗却是有点看不懂。

  猴子懒得跟小二解释,他对小二的理解能力从来不抱幻想,把画晾干后拿图钉钉在床头。退两步,看了看,然后叹口气。

  “也好,死得痛快。文天祥讲的,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万种死法里,痛快的死是最好的死法。”

  “她还年轻啊,她,她不应该死啊,太可惜了,她!”

  猴子沉默了一气,说:“那倒也是,她还没谈过爱,死得太早了。”

  星期六下班之后,小二在大澡堂里冲了个澡,像小谭师傅一样很时髦地背了个人造革桶袋上了肉联厂的班车。那时候远没有双休日,到了星期六,下午五点到七点,肉联厂就派班车送职工进城。职工在厂门口排成长队,交头接耳,发布新闻,传播小道消息,然后大声地笑。班车是两台下面蓝色上面白色的客车,上满了人,就勉为其难地开动,喇叭一按,浑身抖抖地跑到城里再跑回来,上第二趟人,上第三趟人,直到七点钟把最后的人运到城里的万家灯火中。人下了车,一身骨头还在抖,仿佛要散架。

  小二的家住物资局宿舍。他爸爸是物资局的一个科长,脑壳里头留着一块一九四八年辽沈战役时国民党的美制加农炮弹片。后来在解放整个华北地区的平津战役中,屁股里又嵌进了一颗美制卡宾枪弹头。虽然小二的爸爸荣立二等功两次,并受到四野首长林彪的亲自嘉奖,当了战斗英雄,但还是留下了战争后遗症,一是动不动就脑壳痛,一痛就呷酒,发脾气,骂娘,仿佛随时随地看见了人民公敌蒋介石;二是坐立不安,屁股贴凳子不到五分钟就要站起来,就想见碉堡就炸。这个病症,再加上他大字不识一筐,故一直得不到升迁。又因为一直得不到升迁,战争后遗症就愈发厉害。一九六七年他下放,两年后回城,经过了诸多磨难,却仍是臭脾气不改。小二畏惧他爸爸,因从小他就被他英雄爸爸的军用皮带抽得像陀螺一样地转。小二也畏惧他妈妈,因从小他妈妈就拿湘乡话骂他,他妈妈一骂他就舒筋活络,浑身痛快,而小二浑身筛糠、眼睛翻白,恨不得见地缝就钻。

  小二呆头呆脑,与他父母对他的粗暴教育有关。小二的父母从不到学校向老师打听儿子的学习同成绩。进了肉联厂以后,也从不打听他的工作同表现,甚至连他干什么工种也不晓得。所以小二受了帮教,犯了事,青春期萌发了诸多危险的欲望,他们皆一概不知。相对而言,小二只跟他姐姐有话说。他姐姐比他大两岁多,本来是要下放农村当知青的,后来她妈妈找了她爸爸四野的战友,通过各种关系把她留下来,进了红卫织布厂,当了挡纱工。为这事她爸爸跟她妈妈还大吵过几回。她爸爸拿东北话说:“操,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你他妈的不让大姑娘到农村去干革命,让她留在城里当资产阶级臭小姐?操!”她妈妈拿湘乡话说:“我吵你不赢,我做得你赢,我就是要把大妹留下来,你操,你操你自己的娘!”

  小二的姐姐大妹当挡纱工之后就开始跟解放电影院一个骑幸福摩托跑片子的后生子游马路。她爸爸晓得了,在电影院门口堵住后生子,骂道:“操,人家还是姑娘,你想腐蚀她?操,老子蒋介石都打过,怕老子不会打你?操!”冲上去一拳就把那后生子打晕在地。为这事小二姐姐有三个月不回家,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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